青年汉学家英文写作与发表工作坊
(如何用英文装得像个汉学家)
墨子涵(Daniel Patrick MORGAN)
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法国东亚文明研究中心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2025年12月举办
引言
用第二语言写学术文章是很难的。难的并不一定是语法、词汇或引文格式——有了 AI,大家都能在语言上写出完美的英文论文。真正难的是写出有价值的文章,而这一点,机器人暂时还做不到。
原因之一是:无论用中文还是英文写作,你都必须了解那门背后的学术文化与传统——它的兴趣、价值、工具、结构、思维方式、历史与现状。没错,都是“学术写作”,但就像橄榄球和美式橄榄球虽然同名,却是两种不同的运动;你只会一种,就打不了另一种的比赛。想在场上发挥,得先学会对方的打法。
我在西方当了多年的期刊编辑和评审,所以完全可以列出一堆规则、技巧和中国学者常犯的错误叫你们背——但那样太无聊。听到一半,连自己为什么在听都忘了。毕竟这不是你们自己的学术文化:你也许知道怎么做,但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更谈不上直接感受到某一做法的精妙。
打个比方:如果我告诉你,为了事业成功,必须学日本茶道,然后花三个小时把规矩一条条讲完,你会真心想学吗?不会。可要是你奶奶当年就泡茶道,你可能会自己去学,只为了能和她共享那段情感。
写作也是一样。无论是英文还是中文,写作的核心在于人情——人与人之间的体察、共鸣与情意。当你明白这一点,就会发现语言规则和文化传统都是你愿意去掌握的工具;也不必追求完美,因为重点是得鱼忘筌。
那么,我当然也可以死板地给你们讲“西方学术写作的文化、心理与情感”,但那就是本末倒置。要是真想让你们理解,最好的办法是让你们亲身去感受。感受到了,自然就会明白;明白了,规则与细节也就会顺理成章地记住。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在这本指南里用幽默、比喻和插图来讲。你若不喜欢我的幽默,也请原谅——鱼筌总会忘,得鱼才是要紧的。
第一部分:心态、动机与价值
1.1 其实,用中文写学术文章比英文好
作为中国的年轻学者,即使研究中国科技史,也几乎人人都要用英文发表文章。理由听起来很充分——“国际语言”、“历史趋势”、“理所当然”——压力也就随之而来。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情况彻底反过来会怎样?我跟你们讲个故事。

圖1: 以中文为国际学术语言的另一平行世界。来源:台湾国立政治大学。
我本人在美国出生长大,在芝加哥大学读博士,专业最初是古文字学,导师是夏含夷(Edward Shaughnessy)和夏德安(Donald Harper)。在古文字学领域,国际工作语言就是中文,而且本系特别看重中文刊物。那时候我混得还不错。后来我改做科学史,又换了国家、换了日常语言。每五年回国五六天……时间一长,中文就开始磕磕巴巴。疫情期间,我终于认输:连发短信都已经费劲,更别提写文章了。
2023 年,我在马普所组织了这个工作坊的第一版。核心体会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文章不能翻译。要写出真正好的英文文章,必须先进入英文读者的精神状态,然后从头开始写。过去二十年来,中国年轻学者的平均英语水平已经有了巨大的提升。那次朱浩浩教授也在,可以说是我们班的尖子。他听完之后,把自己的一篇文章拿给我修改,结果改完后非常感动。
几个月后,浩浩邀请我向贵系的新中文期刊投稿,说可以帮我找人把一篇旧文章翻译成中文。我后来才意识到,这个提议有多么荒诞:我翻遍自己的英文文章,竟没有一篇能用。结果还是得自己进入中文读者的精神状态,重新写一篇。幸运的是,那时已经有了 AI。有了 AI,就再也没有语言障碍;而当语言障碍消失,我反而重新发现了用中文写作的乐趣与魅力。这不是客气话,更不是拍马屁,而是出于自我利益的真心体会:中文写作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学术工作的意义。
第一,读者更多
在中国科技史这一领域,核心读者就是中文读者。一方面,中国学者的数量远多于西方学者;另一方面,西方学者反而都能读中文。反过来看,全国范围内的中国学者却不一定关注西方的最新研究成果。
第二,原始材料与词汇的直接引用
现代汉语作为古代汉语的自然延伸,可以直接使用“历”、“象”、“太岁”、“岁差”、“浑天”、“推步”等古代术语。这些词汇的含义也许在历史上经历过变化,但因为属于同一语言文化传统,通常无需额外解释。希腊语和拉丁语在西欧语言中也有类似的地位。然而,一旦跨语系引用,双方都很尴尬:
“他感到 amaritudo”、“It was a 豕”、“It was a shi”——既难看,又难懂。所以最终还是得翻译。不过,由于中西在范围、前提、语义与词汇关系上的差异,有些概念确实难以对应翻译(参见第三部分:翻译是革命的本线、3.4 专用词汇怎么翻?)。
第三,不引证你咋考证?
在现代汉语写作中,可以直接引用古代汉语原文。古文简洁凝练,往往无需过多解释。但一旦跨语系写作,就不仅要翻译,还必须同时提供原文。因为没有原文,读者无法判断作者的解读是否可靠。于是,用中文写中国历史时,一段话里可以轻松塞进五六段引文;而用英文写同样的内容,材料往往只能拆散、分散、安插在不同地方(见图 2)。

图2 中文在中文文献引证上最有效。
如果有五条证据怎么办?——要总结、要引一、二手文献、还得标明页码。不过,如果读者手上没有你引用的版本,就很难找到原文。而一旦页码标错,那就完蛋(见图 3)

图3 引儒经释文只给页码。
总而言之,用中文,要给证据;用英文,要靠信任。 当然,这种信任也不是盲目的,但值得我们反思:这些靠信任的外人,怎么就成了中国考据家的座上宾?(见第四部分:价值之所在)
第四,一般读者的知识背景
中文学术文章普遍篇幅短,引文和结论常常不到十行。内容也相对直接——作者写得快,读者也能立刻看出论点。英文文章则普遍冗长,写出来要几个星期,读完也得半天。其中一个原因是,英文读者对中国历史的平均知识背景要低得多,所以几乎什么都得解释: “什么是干支?”、“谁是唐玄宗?”……结果,你想在五页之内高效解决一个非常技术性的问题,只有中文能做到(见图 4)。

图4 英文引言太迂回。
第五,不用被理论绑架
受西方学术文化环境的影响,西方汉学往往得给研究套上一层哲学或理论外衣——福柯、拉图尔,或者“认识论美德”之类。这些东西当然有趣,但并非处处适用,也不是人人感兴趣。如果你想做的是考证学式的研究,那就该在重视考证学的语言文化中发表。
第六,合著、合作的好榜样
中国学术文章常见合著:有志同道合的学者携手合作,也有导师为学生增光添彩。我非常赞同这种文化传统,觉得西方汉学家应该向你们学习。
第七,快速出版
虽然现在情况有所变化,但中文期刊通常还是比国际期刊快得多。西方期刊往往要等上一两年,论文集更可能要拖上五年甚至更久。
第八,跨文化的人情
这一点虽然听起来有点俗,却不能忽略。对于欧美汉学家来说,如果像夏含夷、劳格文(John Lagerwey)那样,能用流利的汉语交流、发表文章,他们在中国受到的待遇和地位就完全不同。这理所当然:因为这本身就不容易,他们的努力表达了尊敬与承诺:
我了解你,而我之所以了解你,是因为我尊敬你的文化。我为了成为其中的一员,花了多年时间去学习你们的语言、礼仪与价值观。
反过来,那些在西方学术界中高度“西化”的中国学者,同样会得到特殊的认可与尊重。
除去这一点,你们作为中国学者,用自己的母语写文章,不是更理所当然吗? 那你们——干吗还要用英文写?
1.2 学术写作的功能、目的与技能
学英文写作最好的理由是什么?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真正的理由是:为了学会谦逊,提醒自己写作是一种可以学习、讨论与改进的技能。这一点,对英文写作和中文写作都同样适用。
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大家都看看芝加哥大学写作中心的这段视频。这场讲座,真的能改变你的人生。对于看不了或听不太懂英文的同志,我会在本节中总结一下写作中心的核心理念。
知识生产与质检的真实面目
一百年前,人们相信人类知识是累积性的。这种想法叫作“实证主义”(positivism),但在我出生之前,它在西方已经被普遍否定。如今我们明白,知识与学术研究其实是一种“交谈”——是一场发生在专家共同体内部、并随着时间不断演化的交谈。这样的共同体往往相互重叠,比如:中国汉学、西方汉学、科学史等等。这些共同体的边界是渗透性的:新的研究者与思想不断被吸纳,旧的逐渐被淘汰。而究竟什么能够进入、什么会被排除,由专家共同体决定(见图 5)。

图5 累积模式 vs. 交谈模式的知识观
因此,知识既是社会性的,也是政治性的。要成为专家,必须先被其他专家邀请进入他们的圈子,被包含在他们持续进行的交谈中。如果你希望他们为你开门,就得参与其中,并对这场交谈有所贡献。
写作是一种技能
我们参与这场交谈的方式,就是通过写作。我们用写作来记笔记、整理思路、准备讲座、发表文章。从这个意义上说,学者只不过是作家的一种。

图6 左:职业 CrossFit 运动员的 VO₂ 最大摄氧量训练。来源:Upside Strength。右:学者对写作应有的正确态度。
然而,学者们不谈写作技能和如何改进。我们以为我们就是知道,以为是天赋,或者以为这是我们在本科时已掌握的基本技能。骑自行车也可以这么说,那为什么职业运动员每天和教练训练好几个小时来提高能力呢?
一般学者只有开始用另一种语言发表时,才被迫意识到写作是一种需要反省和学习的技能:一种可以通过有意识的努力来改进的技能。这很好,我就希望这种经历能帮你对自己中文写作也有帮助。
写作的功能
写作有不同的功能:你写笔记是为了记住事情,发短信是为了约朋友吃饭,等等。对学者来说,我们用写作来形成复杂的想法与论证,也用它来展示自己知道什么。
这不仅是写文章的核心目的,也是学术训练的一部分。我们为教授写论文,是为了证明自己理解了课程内容,也证明自己有能力形成复杂的论证。教授会认真阅读,并评估我们的水平与进步。
然而,这与现实中的学术写作完全相反,也正因此容易养成坏习惯。教授之所以关心,是因为那是他的职责——他拿工资来读你的作业。你老妈也许会免费关心你写的东西,但除此之外,世上很少有人会在意。
其实你们早就明白这一点,因为你有分裂人格。写论文时,你必须阅读并引用他人的研究——毕竟,学者不仅是作者,也是读者。作为读者,你用关键词寻找特定主题的文章,于是排除了人类 99.9% 的学术成果。太旧的文章你不会看,垃圾期刊的更不看。找到一篇好文章,你会跳过那些早已熟悉的内容;遇到难懂的,你会放慢速度、反复阅读;偶尔因为无聊或恼火,也会半途而废。但我敢打赌:每当你遇到那种让你猝不及防、提出你从未想到的问题、甚至证明你原本的看法完全错误的文章,那一刻——你的心跳会停顿,你会关掉手机,全神贯注地逐字阅读,仿佛自己的生命就系在那一页上。

图7 有的文章能用来“砌砖”——为自己的研究添砖加瓦;有的文章,则让人不知道拿来干什么。
你之所以如此投入,不是因为有人付钱,也不仅仅因为“有意思”,而是因为这些文章对你有价值。一方面,它们提供了对你研究有用的想法、例子与论证(见图 7);另一方面,你最关注的,其实是那些 “手榴弹” ——那些揭示你所在圈子某种共识彻底错误、并对你个人项目构成威胁的文章。
就像消费者只有觉得产品有价值才会购买,学者也只有觉得文章有价值才会阅读。
学术写作的三个重点
学术写作有三个重点:
1. 读者
2. 读者
3. 读者
写作成功的必要条件
写作当然要清楚、有条理、并且有说服力,不是吗?这都没错——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写作必须首先对读者有价值。如果没有价值,再清楚、再优美也只是废纸。那什么样的写作才算“有价值”?谁来决定?只有读者,才能决定什么对他有价值。
如何创造价值
如果写作的唯一目标是为读者创造价值,而读者又决定什么对他有价值,那么作为作者,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理解你的读者(见 学术写作的三个重点)。一般来说,读者希望读到对他自己的工作有帮助的文章。而最有帮助的,往往是能挑战他和他所在圈子共识的论点(见 写作的功能)。
你的写作目标,就是改变这一群人的想法。他们欢迎挑战,但要挑战,就得准备打仗。而且,他们不是在和你作战,而是在和你那篇去年就已经孤零零、死气沉沉的文字作战。读者不会问:“你为什么这么想?”而会问:“我为什么要这么想?”你必须走进他的脑子,预判他的反应,在他出手之前就化解——否则,你就输了。
当有人说你的文章“不清楚”、“不重要”、“不创新”时,作者最典型的反应是加以解释,拼命证明自己其实懂得很多。但大多数时候,批评者自己也没完全想清楚,这种反应往往适得其反。十有八九,他们真正的意思其实是:“这对我没什么价值。”正确的做法不是去解释,而是调整“市场策略”,用写作展示出它的价值。正如英文文学评论家常说的那句话:“Show, don’t tell.”(比如:别告诉我们主人公爱老婆,要展示给我们看。)
咒文、符号与市场战略
一个母亲不想让孩子吃她的饼干,会说:“这些不是你的饼干,你不能吃。”对丈夫说,也是一句话。但如果是政府不想让你吃别人的饼干,就不一样了:
【盗窃罪】盗窃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或者多次盗窃、入户盗窃、携带凶器盗窃、扒窃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两百六十四条)。
这两句话讲的其实是同一个道理,但法律语言多了一种抽象的力量。一句“别吃我的饼干”只对当事人有效,而当同样的意思被写进法律文本时,它的效力就会渗透整个社会——改变人们的行为,指挥警察、法官、监狱、税收与预算,让成千上万的人据此行动。从这个意义上说,法律并不是靠逻辑在运作,而是靠咒文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哪种文化,法律都必须用冗长而奇怪的语言来实现一个简单的社会目标。政府当然可以耐心解释偷饼干的坏处,但要真正治理社会,就得念出这样一段咒文。如果你还不相信《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条是咒文,那就去看看道教经典中描述的天神行政制度——你会发现,原理如出一辙。
当然,社会魔法不一定依赖文字。古代中国人对此理解得最深,称之为“礼”,在这一主题上写了三部儒经。“礼”的一面,是通过抽象的符号来界定场合、传达指令;另一面,则是通过衣着、举止与言语,来确认人的社会位置,化解冲突,并恰当地表达情感与美德。

图8 符号与文化冲突
孔子入鲁大庙时,「每事问」。人家后来取笑孔子问礼,他就回答「是礼也。」(《论语·八佾·十五》)。原因是符号能决定存亡,但不是所有文化都共享同样的符号(见图8)。

图9 学者最渴望的,是知道自己是否错了。
前面说过,对学者而言,最有价值的信息就是:自己,或者自己所在的学术群体,是否错了。我在图 9 中用两幅图来说明:左图象征大家在欲望与恐惧之间那种被驱动、又混乱的心态;右图则展示了如何正确地运用这种心态。小华要让这两位学者觉得他的信息有价值,关键在于他们愿不愿意听。而要让他们愿意听,得看他们的学术身份差距有多大。一个研究生若想让一个“王先生”认真对待自己,往往得念一段堪比《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条那么长的咒文。小华要是念得好,无论王先生怎么反应,旁边那位美女都会主动找他,求他把日本拍的照片发给她。
1.3 为什么用英文发表?
在中国,想用英文发表论文的年轻汉学家,动机往往是颠倒的。也难怪——是体制逼的。每年要攒够“分数”,而且大学对“国际期刊”的分值,又和国内期刊完全不一样。我理解,但是这是一个垃圾动机,也是一个陷阱(见图 10)。

图10 垃圾动机,垃圾结果
为什么说是陷阱?我给你列几个原因:
- 英文文章一般比中文文章长两到三倍。
- 审稿意见常常比文章还长。 (我曾为一篇 20 页的论文写过 38 页的审稿与修改意见——单倍行距。)
- 出版要等两三年。 会议论文集或常常得等五年以上。运气不好,还得多次修改,等七到十年才出书。
- 要是不懂西方汉学的“市场”、“交谈圈”、“礼义”等规则,必然遭拒(见 1.2 学术写作的功能、目的与技能)。
- 西方期刊一般没有语言润色师。 即使论文被接受,也得请人修语言——要么花大价钱找专业编辑,要么麻烦你的英美朋友。问题是:你英美朋友多吗?修你的英语,对他们值吗?
- 在西方期刊发表垃圾,不只是个人丢脸,也是国耻。 近几年,很多西方期刊主编的邮箱已经成了“中国投稿垃圾场”。要不是因为有石云里、朱浩浩这样的中国学者在国外捍卫声誉,人家早就形成偏见了。
其实,说“垃圾”也不太准确。因为许多“垃圾”,在变成垃圾之前也曾有过用处。
我跟中国年轻学者提到这些问题时,他们的典型反应是:“是的,是的,但就这样,我一个人能怎么办?”如果你真的非要去问警察妹妹的微信不可,那就得认真来:得先找个合理的理由,再等个合适的时机,提前彻底摸清警察妹妹的需求。最后别忘了,愚公移山,不是一日之功。
"我的英语不好"
除非你是心理变态,在用外语发表前,你一定想过:“可是……我的英语不好。”这不完全是个垃圾想法。至少,这种谦虚和自我怀疑说明你不是变态。而且,这背后的心意其实值得肯定:你担心对方听不懂、听得累、不感兴趣,于是无法从你的文章中获得价值。换句话说,虽然这种恐惧里也掺杂着一点自卑、害羞、甚至“怕丢脸”之类的垃圾心理,但它同时也体现了你对他人的关心,以及想参与专业交谈的愿望。作为一个国际同行,我一听你说“我的英语不好”,反而更想请你来做报告。为什么呢?因为如果国际会议上只有心理变态,那我晚餐要跟谁聊天儿?
我不骗你:你的英语也许真很差,而且中国口音对西方人来说确实有点刺耳。但我请你记住:学者真正关心的,是你能不能创造价值,不是你忘了一个定冠词。反正,没有什么声音比美国人讲中文更刺耳。
你也明白这个道理。假设你是一位女性,刚结婚,蜜月期间就怀孕了。两个月后,丈夫被诊断出脑瘤,只剩几个月可活,也永远看不到你肚子里的孩子。有一天,你在街上哭,一个外国人走过来安慰你。他的中文非常差。在你费劲地解释完情况后,他说:
我是大卫,医生大卫。我看人,他们生病的时候。头子,我最棒。OK我看看X光?
大卫翻了翻 X 光片,查了查手机,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又解释道:
你打这个医生,说大卫让打。医生陈,很好。免费为你,老公不去死。我帮医生陈的儿子去哈夫,医生陈帮大卫,明白?
你照做了。“医生陈”没问一句钱,就治好了你丈夫。后来,“医生大卫”又来到产科病房,祝贺你们孩子的出生,拍拍你丈夫的肩膀,说:"男人不能死,有事情做"。
在这个过程中,大卫那糟糕的中文,有一次真正成为问题吗? 你有没有想过取笑他?没有。因为你在乎的是他的人情和价值。这些东西如此珍贵,以至于你可能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语言错误。当语言背后有真诚与意义时,你的大脑会自动补全、自动翻译那些破碎的词句。
同样的道理,如果你能在英文文章中为西方学者提供一个真正有意思的论点,他们自然会想办法理解你。否则,就得学会如何有效地使用 AI(见第五部分:从零开始——英文写作的一个模拟程序)。
创造自己的爱情故事
“语言水平”是垃圾借口。既然实在无法避免用英文写作,那就要给自己找一个健康的理由。毕竟,写作是一种社会性的交谈活动。唯一合理的动机,是你想要混入西方学术界。这有各种好处,也有各种坏处,所以要看人,但是我们考虑一下主要的好处:体验另外一种爱。

图11 小张来西方寻找另外一种爱。
接着我们的图片故事,小张终于移了山。他那位中国警察妹妹如同牡蛎包裹珍珠的硬壳,在某个春夜终于悄然打开,泄露出那柔软、温润、而又令人心疼的内在。原来,警察下班以后,也渴望投入一个能理解她、懂她孤独的文弱男人怀里。然而,日子久了,小张慢慢明白:中国警察妹妹的爱情太单纯了。没有了初见时那一瞬的神秘、惊艳与危险。于是,小张体验到了征服女心的终极悲伤:再也没有挑战,而没有挑战,一个男人就失去了移更大之山的欲望。为了让他忘掉这份甜蜜的痛苦,朋友们组织了一次旅行。某天,在异国街头,他邂逅了一位法国警察妹妹。那一刻,他心里的某个东西,像路边的贩子一样,一见她就开始狂奔(见图 11)。
你跟小张的情况不一样。你已经和西方汉学家属于同一个圈子。他们懂你的母语,认识你的老师,可能也读过你的中文文章,甚至在会议上和你聊过天。你用英文发表,只不过是想进入他们的内圈。那“内圈”里有什么?总之,是一群不安分的神经病。这些聪明到离谱的外国人,对你的文化、你的祖先、你的研究领域怀着深不见底的热爱,于是毕生致力于追寻你祖先留下的蛛丝马迹。而且,就像法国警察妹妹的爱跟中国警察妹妹的爱不一样,你会发现这些人写给你文明的情书,充满了完全不同的美感、价值、兴趣、媒介和思维方式。
所以说,进入西方汉学界,其实是去体验一种全然不同的、但同样真挚的对你内心最珍视事物的爱。
不过,不论是法国警察妹妹,还是西方汉学,要想在国外创造出自己的爱情故事,你都得先学会“每事问”,去了解对方的文化。我说的可不是那种电影里的垃圾设定:“法国人浪漫”、“美国人爱自由”。我说的是他们在家里、在法国警校或美国东亚系里的具体日常文化——他们的咒文、符号、礼义与癖好。前三项咱已经讲过(见 咒文、符号与市场战略),所以这里来说说“癖好”。
法国警察妹妹没有微信,而小张那部中国手机又下载不了 Instagram。没关系。他跑去通信商店,买了一台新的,注册账号,研究起西方人用的这个社交平台。终于,他找到了法国警察妹妹的主页。结果全是法语,而且这个妹妹是个神经病。整个主页上,没有一张不是模型火车。然而,她在那些照片里又那么开心,又那么可爱。再说,别提“移山”了——一个疯狂女人的爱,是能翻江倒海,改写因果(见图 12)。

图12 通过社交媒体窥视法国警察妹妹的内心
在英语里,我们常说一句话:“Just be yourself.” 这一句话要牢牢记在心里——因为当你与朋友进入竞争时,可以用这一句来压倒他:你“做自己”,我做更好。要做得更好,就得以自己为基础,建立一个能为你所关心的人带来价值的自己。小张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他开始专心研究火车(见图13)。

图13 左:小张“就做自己”。右:小张做法国警察妹妹的理想男人。
小张这才发现,法国警察妹妹并不是天生就热爱火车。她之所以喜欢,是因为小时候想和父亲分享一个共同的爱好。后来她真的爱上了模型火车,但她继续收藏,总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惦记着父亲。总之,这些看似垃圾的小玩具,其实不是“癖好”,而是承载了人家的记忆与情感。小张越了解这段历史和意义,就越不知不觉地想给自己也买一台 PLM 110 型的模型。
学术也是同一个道理。所以我们来分析一下小张是如何在这种情境中“创造价值”的:
- 小张是出于个人动机去调情警察。
- 他的第一反应是思考如何沟通:不仅是交换社交媒体账号,更是建立共同语言。
- 他虽然刚到法国,却对文化差异的可能性很敏感(比如他没有用中文打招呼,也怀疑法国人不用微信)。
- 他主动融入当地人的社交网络,观察这一圈子的人如何交流。
- 他开始了解对方的兴趣。
- 即便这些兴趣看似神经病,他仍然带着好奇心去学,去理解对方为什么感兴趣。
- 当他理解了什么对法国警察妹妹有价值后,就试着创造一场能对她有价值的交谈。
法国警察妹妹就是西方期刊的读者:里面是一个心里充满恐惧与奇思妙想的小孩子,外面是一个严厉而正直的杀手。你要是想让西方读者妹妹爱你呢,首先要遵守她在写作上的法律与规矩,其次要去理解、尊敬并运用她的癖好。英语写作的规矩和癖好很多,从中国学者的角度来看,大概就像法国警察妹妹的模型火车一样傻。但要记住:你其实会很乐意去摆弄这些“火车”。因为反过来看,这些规矩与癖好,正是让西方读者妹妹爱上你的心理工具。
第二部分:尊敬基本语言规则是尊敬自己
2.1 从编辑和评审者的角度看
我在两本期刊担任编辑——《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Medicine》和《Études chinoises》——每年还要为其他刊物评审五、六篇英文稿。问一个年轻中国学者“你的英文好不好”,我估计你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她的口语、口音、与外国学者交流的流畅度,或者是她简历上列出的外语报告和出版物。这些都是编辑和评审永远看不到的——所以,和我是否拒绝你的投稿毫无关系。编辑和评审唯一看到的,是一篇无名稿子。说是“无名”,但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中国人写的。怎么看出来?其中一半,不是读不懂,就是读不下去。好消息是:你的竞争对手真很差。所以只要你愿意多花一点点心思,就能立刻从“又一个无名的中国学者”,跃升为编辑心中“最值得珍惜的中国投稿人”。不过,要记得——这本指南是我们俩的小秘密。所以,还是请你告诉朋友:“Just be yourself.”(见创造自己的爱情故事)
首先,我想让你深刻体会一下英文编辑的痛苦。假设你是中文汉学界顶级期刊的编辑,工作是逐句细读稿子,评估它的学术价值。有一天,一个加拿大人给你投来这样的稿子:
論語 涉及 多 方麵內容,當中包括 儒家 治國理年à,人倫關係,個人 道德貴範,先秦時期的社会面貓,乃至空子及其弟子的經曆等. 自漢舞帝« 罷黜白家,獨尊儒術 »之後,它被遵為«五经之 輨轄,六藝之喉衿»,是研究孔子及儒家四想 – 油氣是ö先秦儒家思鄉 的一首資料.南宋时朱喜將大學,輪语,孟子,重用合为四書,使 "论語" 在儒家景點中 的地位日益提糕.元代延,,,,,,,佑年閒,科舉開始以«四书"开科取士.此#後一直到清朝末年推行洋務運东,废除斗舉之前,論語一直是学子土人 的金科王律.
你第一个反应是:软件出乱码了,应该请作者重发文件。可主编叹了口气,说:“不用了,他们加拿大人的中文总是需要一点修理。”问题是,要判断稿子的学术价值,前提是得看得懂;而要看得懂,就得花五天时间做一场深入的语言考古。起初,你以为只是中文不好;可偏偏作者又显然懂得太多——问题出在错字、空格、外文符号、斜体、繁简随机混用。就在这时,你忽然意识到:“不是的,这个差不多先生根本不在乎,把我这个北大毕业的国际专家当成了他的秘书。”再过两天,你才彻底悟出真相:“其实,也不可能。Word 早就能自动标出并改正这种错误。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们加拿大人是故意这么写来害我。”
当然,人人都会犯错。我们并不是不同情你用第二语言写作的难处与极限。问题在于态度与基本标准(见图14)。

图14 英文期刊编辑和评审者怎么看待你的稿子,取决于你的态度以及对基本标准的掌握。
幸运的是,西方学者自己也得学习、练习这些基本标准。正因为如此,他们为自己的学生和同事准备了各种资源、工具与技巧。
2.2 资源、工具和技巧
各派学术英语的详细规范在网上都能找到,比如 The Chicago Manual of Style、The Oxford Guide to Style 和 The MLA Handbook。不过,这些书不必细读,因为大多数文字处理软件都能直接选择不同地区的英语格式。
每一家期刊也会提供自己的投稿指南,说明采用哪个主要格式系统,以及本刊特有的写作规则。例如 EASTM 和 Études chinoises。
所有主流文字处理软件都内建拼写和语法检查功能,网上还有 Grammarly 等免费服务可用。
不过,即使拼写与语法都正确,也可能出现问题:例如把 angle(角度)写成 angel(天使),或者选词不当。这类错误,即便是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也常常看不出来——但 AI 一眼就能发现。
学术英文对引文与参考文献格式要求极严,因此大家都使用如 Juris-M 等数据库管理软件。各期刊也通常会在 Zotero 或自己的网站上发布对应的样式文件。
当然,掌握某个期刊具体写作风格的最好方法,往往是模仿其最近发表的文章。
唯一的麻烦是:拼写、语法检查系统以及 AI 并不一定懂汉学的特殊风格与术语——所以,这一部分由我来解释。
2.3 汉字
在英文写作中引用外文时,除了专有名词以外,一律要用斜体:
It was not until he arrived in France that he rediscovered his joie de vivre.
不过,外文要用罗马字母拼写。针对中文或日文材料,先写拼音,然后再加原文汉字。汉学期刊通常要求两者都要给。汉字不需斜体,只在第一次出现时附上;拼音与汉字之间应留一个空格:
Xiao Zhang 小张 was a patient man, but Xiao Zhang had needs that Yuanyuan 媛媛 couldn’t meet.
关于繁体与简体的选择,目前有两大“学派”。
第一派:一律用繁体字。
这一派之所以坚持繁体字,是因为简体字往往会造成信息丢失。例如,“曆”指历法的历,而“歷”指历史的历;但在简体字中两者都写作“历”,容易引起误解。又如,“于義”是北朝一位历史人物,因此“得於義”意为“从于义那里得到”;若写作“得于义”,则可能被误解为“于义被捉了”。为了避免混淆,这一派主张在文章中一律使用繁体字,并以原始资料中的写法为准。
请注意:如果使用软件将简体字转换为繁体字,往往会造成严重混乱。例如,“于义”在转换后通常变成“於義”,但“於”并不是姓氏。因此,只要引用原始文献,就必须使用原文的繁体字版本。
第二派:不论繁简,务求贴合原有写法。
这一派的出发点更务实:凡是引用,应当尊重原文的具体写法。例如,“石云里”这名字的“正确”繁体形式究竟是哪一种?是“石云里”、“石雲里”,还是“石雲裡”?这种情况下,别人写“石云里”,你就写“石云里”;若文章标题是简体字,就按简体字引。
什么时候使用汉字?
原则上:能少用就少用。 原因很简单——在英文阅读过程中频繁切换文字系统,会让读者在视觉上感到困扰。不过,英文读者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懂中文的汉学家;另一类是不懂中文的他国历史学家。因此,第一次出现一个中文词或人名时应附上汉字,之后就不要再重复。
例如:
Yu Yi 于義 (534–583) gave Chen Laidong 陳來東 a hamburger. Chen Laidong ate it, and he thought it was very good, so he asked Yu Yi for another.
这条规则既适用于专有名词(人名、地名、机构名、书名等),也适用于普通词汇。例如:
Hanbaobao 漢堡包 is the Chinese word for ‘hamburger’. Chen Laidong said: 'Give me a hanbaobao! Give me a hanbaobao! I like hanbaobao!' Yu Yi replied, 'Calm down, everyone likes hanbaobao'.
懂中文的读者想知道你说的到底是哪几个字。比如,他知道魏晋有数学家刘徽,而隋朝也有太史令劉暉。所以你写 “Liu Hui”,他就得猜是哪一位;即使写 “Liu Hui the astronomer”,他也无法在网上检索到。
引用短语、句子或更长语段时,应采用“翻译 + 原文”的方式。
正确的行内引用(in-line citation)如下:
Chen Laidong asked, 'Dude, how am I supposed to calm down when you won't give me my hanbaobao' 哎呦,不給我漢堡包,我咋能平靜下來? Impressed by the urgency of the situation, Yu Yi conceded.
如果同一句话后来再次引用,则不必重复汉字:
For a long time, Emperor Wu of the Northern Zhou 周武帝 (r. 560–578) had refused to give Yu Yi a hanbaobao, telling him to calm down. To his horror, Yu Yi now found himself in the emperor's shoes. Yu Yi thought to himself, 'You are right, my friend, "how am I supposed to calm down when you – Mr. Emperor – won't give me my hanbaobao"?'
然而,如果引用的文字较长(尤其超过一句英文),就要使用区块引用(block quote)。区块引用应另起一段,左右缩进,不加引号。例如:
After finishing, Chen Laidong was so satisfied that he then sang a song:
漢堡包,真是好!你要不給我,我就鬧!叫你爺爺,叫姥姥,大家來,吃麥當勞!
Hamburgers, they're the best! If your don't give me one, I'll make a fuss. Call your grandpa, call grandma, everyone come, and eat McDonalds!Yu Yi fell silent, holding back his tears, remembering how his grandfather used to sing to him as a boy before the accident that took his life.
2.4 罗马化(Romanisation)
如果必须尽量少用汉字,那就必须罗马化(拼写)关键专名与词汇。“阿,你说的是拼音!没问题!”不是,中国学者不要以为一个汉字的正确拼写法就是他们为了写它在键盘上打那几个罗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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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拼音中,吕作 lü,不是 lv。“V” 不过是输入法的快捷键而已。你写"lv",在西方汉学中显得不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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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的大小写规则同样适用于拼音。例如:书名“Zaoqi Zhongguo de dongxi 早期中國的東西”中“Zhongguo”是国名,所以要大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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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音系统不止一种。除了汉语拼音外,还有威妥玛式(Wade–Giles)、粤语拼音等。这通常无关紧要,但香港、台湾、东南亚的华人学者的法定英文名常依不同系统或个人习惯书写:Ho Peng Yoke 何丙郁、Huang Yi-long 黃一農、Fu Dawie 傅大為、Chu Pingyi 祝平一、Fung Kam Wing 馮錦榮。地名亦然,如 Hong Kong 香港、Taipei 台北、Taichung 台中。在引用这些人或地名时,应使用他们的正式英文写法,而非 He Bingyu、Huang Yinong、Zhu Pingyi、Feng Jinrong 等。唯一的例外是书名:
Fung Kam Wing 馮錦榮. 2004. Huang Yinong yu He Bingyu de duihua 黃一農與何丙郁的對話. 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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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语、韩语也有各自的罗马化系统。例如,橋本敬造 = Hashimoto Keizō,全相運=Jeon Sang-woon。若引用日文著作,则标题、出版地、出版社等皆须使用日文拼写:
Yabuuti Kiyosi 藪內清. 1989. Zōtei Zui-Tō rekihōshi no kenkyū 增訂隋唐暦法史の研究.
Kyōto: Rinsen shoten.可在 WorldCat 等图书馆数据库中查到标准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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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学者非常注重语音学复原出来的“正确发音”。例如在诗词研究中,他们认为"车"写che是错误,应作ju。这在部分人名中也有影响,如沈括(Shen Kuo),有人主张会稽应作Kuaiji或Gui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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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是用空格分词,所以拼音也要家空格。一般来说,一个词的两个音节是要连写:天文=tianwen,经济=jingji。但若较长,可按一至两音节分组:實用經濟學=shiyong jingji xue。
2.5 年代与纪年
在中文学术写作中,人名与事件常按政治皇朝、皇帝与年号来纪年。这与史料的标注方式一致,也为史家所熟悉。同样,英文写作中要注重英文的纪念习惯,即西历。并且,第一次介绍一个人物,要给他的生卒年份。例如:
Baozi 包子 remained a favourite food under the Ming (1368–1644) and Qing (1644–1912), but some Qing scholars, like Mei Wending 梅文鼎 (1633–1721), went further in their love of baozi, using them as evidence of the sphericity of the earth. In Mei Wending's early writings, we see...
朝代
英文中的 dynasty 一词不需大写:写作 “the Ming dynasty”。而所谓 “dynasty” 在语义上常常对应 “kingdom(王國)” 或 “empire(帝國)”。因此,我们常说 “the Kingdom of Zhou”(周王國)与 “the Han Empire”(漢帝國),就像我们说"The Hapsburg dynasty"、“the Kingdom of France” 与 “the Roman Empire”。
多数学者认为,王朝名称需要加定冠词 :应写 “the rulers of the Han promoted baozi”,而不是 “the rulers of Han promoted baozi”。其原因在于 “the Han” 实指 “the Han (dynasty/empire)”。这也有助于将皇朝与地名等其他用法区分开来。例如,在 “Wang Li of the Liang was a man from Jiangling” 一句中,有没有定冠词就暗指 Liang为皇朝,Jiangling 为地名。若写成 “Wang Li of Liang was a man from Jiangling”,则 Liang 的性质及其与 Jiangling 的关系就不清楚了。个别学者(如 Michael Nylan)不使用定冠词,但我还是建议你使用:任何能让读者更易读、易懂的做法,都是好做法。
年号
年号需要给出起止年代并加以标示,如“the Yuanjia 元嘉 era (424–453)”。由于年号本质上是类似于 “改革開放”的政治口号,也可以去翻译:“the Epochal Excellence era (Yuanjia 元嘉, 424–453)”。不过,这样做并不常见,且需要合宜、连贯地处理。
西历纪年
西历纪年,英文里有两套系统:
第一,Christian Era(CE,基督纪年):使用'B.C.'('Before Christ',主前)与'A.D.'(“Anno Domini”,主後)。两者带句点,常以小型大写(small caps)呈现。规则有点繁琐:写世纪的话,两者都放在后;写年份的话,则是B.C.在后,A.D.在前:
- Mr Wang was born in 32 B.C. and died in A.D. 12;
- Mr Wang was born in the first-century B.C. and died in the first-century A.D.。
第二,“Common Era”(也写作 CE,公元):使用 “BCE(公元前)/ CE(公元)。一律大写、无句点,置于年份之后。例:
- Mr Wang was born in 32 BCE and died in 12 CE;
- Mr Wang was born in the first-century BCE and died in the first-century CE。
实际上,公元纪年即基督纪年,只是上面化了一层漆。无论选择哪一套,切记不可混用。一般而言,只有在以下情境中,才必须在文中明确区分:
- 凡是公元前 的日期都应标注。
- 非常小的年份(如 “5”)应标注,以免与其他数值混淆。
- 公元前后之际(如讨论汉代公元前206年——公元后220年)应全部标注。
- 数字很多的文章也可全部标注。例如,“Of the 342 men in 422, only 123 survived to 426”
改为“Of the 342 men in 422 CE, only 123 survived to 426 CE” 就更清楚。
常用标注法
- 約 x 年:正文作 circa x;括号可写 (c. x) 或 (ca. x)。例:"Liu Hong 劉洪 (c. 135–c. 206)"。
- 死於 x 年:正文作"died in x";括号作 (d. x)。例:"Cui Hao 崔浩 (d. 450)"。
- 生於 x 年:正文作"born in x";括号作(b. x)。
- 活動於 x 年:正文作floruit x;括号作(fl. x)。
- 在位 x 年:正文作reigned x–x;括号作(r. x–x)。例:"Zhou Wudi 周武帝 (r. 560–578)"。
2.6 标点符号
中文Unicode的标点符号如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英文的如下:
. , ; : ! ? ~ ( ) [ ] … “” ‘ ’
这些符号不一样。中文用中文符号,英文用英文符号。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中国朋友把中文的标点符号用在英文写作中。大小、空间,什么都不对,也很不专业。
你要确定你没有犯这个错误的话,就用下面的正则表达式搜索一下你的文章:
[。,、;:!?·~⸺《》「」『』【】()……“”]
2.7 拼写与语法检查
拼写与语法检查软件80年代在西方就已经普及,现在也自动地标出和修改错误。难以理解的是,有大量的中国学者写英文文章好像是故意关掉,不管拼写与语法又没有严重错误。我虽然母语是英语,但天天靠这些功能找出错误。

图15 期刊编辑受到没有经过拼写、语法检查稿子的感受。
2.8 弯引号(Curly quotes)
在记事本(Notepad)中输入英文时,你得到的是直引号(straight quotes),如下:
I asked, 'Why would you say that “cat” is a bad word? That's strange.'
正确的排版应使用弯引号(curly quotes):
I asked, ‘Why would you say that “cat” is a bad word? That’s strange.’
文字处理软件会自动把直引号转换为弯引号。如果没有,请到 Word 或 LibreOffice 的 自动更正(Autocorrect) 选项中启用。如果用直引号,一眼就能看出你从网页粘贴的。
2.9 空格
文中不应有双空格。 语法检查器通常会自动发现并修正; 你也可以用“查找与替换”功能:将两个空格替换为一个,并重复操作,直到只剩单空格。
特别要注意:中文与拉丁字母之间应有空格。
应写作:Zheng Xuan 鄭玄 (127–200)
而不是:Zheng Xuan鄭玄(127–200)
罗马文字的词跟西方人一样,又个人主义,又重视私人空间(见图16)。

图16 汉字应尊敬别的文字的私人空间。
2.10 标点与脚注顺序(Punctuation order)
在英文中,脚注编号应紧跟在标点后,并在其后留一个空格:
Morgan argues that Fuxi was a baozi.16 However, according to Li Xueqin…
在美式英语中,我们用双引号 (“”) 表示引用,而在引文内部再嵌套单引号 (‘’)。双引号放在标点之后,单引号放在标点之前:
Yu Yi said, “Wow, what a hanbaobao!”
Chen Laidong asked, “What do you mean, ‘what a hanbaobao’, is that an exclamation or a question?”
英式英语则相反:外层用单引号,内层用双引号:
Yu Yi said, ‘Wow, what a hanbaobao!’
Chen Laidong asked, ‘What do you mean, “what a hanbaobao,” is that an exclamation or a question?’
在带引文的句子中,脚注编号应放在整个句子最末:
The Book of Odes says, “Wow, what a hanbaobao!”16
Zheng Xuan’s commentary explains, “A hanbaobao is an ancient variation on the baozi, using beef, which is placed between two halves of a bun rather than completely wrapped into one.”17
2.11 引用和参考文献 (Citation and Bibliography)
西方学术写作最复杂的规矩是关于引用和参看文献目录。这些规矩那么复杂,每一个期刊都不一样,而学者都用软件来管。如此,最复杂的事变得最简单:
- 下载、安装Juris-M。
- 参考期刊的Author style guide(比如,Études chinoises)。
- 在Juris-M中,选择该期刊用的样式。
- 在文字处理软件中,点击”加引文“、”加参考文献目录“等。
- 再确定一下结果看似Author style guide里的例子。
第三部分:翻译是革命的本线
3.1 翻译是爱,翻译是战争,翻译是生命
在西方汉学界,翻译是我们最重要的仪式。翻译是西方汉学的历史起点。对于个人而言,每一位西方学者也都是通过翻译入门;而当他们年长功成之时,又会花上数年,将某部原典译成专著。
翻译是一门艺术、一门科学,更是一种社会活动。从求学到教书,从读书会到讲座,我们的学术生命都被它贯穿始终。年轻时,我们常常与最要好的朋友夜聚喝酒,看谁能把《孟子》翻得最搞笑。年纪大了,就会挑个得意门生,给他单独开个阅读班。我们关于汉学最快乐、最有趣的回忆几乎都与翻译有关——比如某位朋友把“周公”误写成 "the Duck of Zhou",还一本正经地做完了整场报告。
西方学者并不限于翻译,但他们的专题著作和论文几乎都是围绕翻译搭建和展开的。你文章中的译文,是任何西方学者首先会看的部分;也是他们评判你学术水平的第一依据——译得不好,就是没懂原文;而没懂原文的话,你的文章就不值得再读第二句。
你也许在中国顶尖大学任教,英语流利,也懂得用 AI 优化译文。很好,但你的翻译仍然一团糟。为什么?因为我们这些西方学者都在母语环境里,跟世界上最优秀的译者并肩,每天练习翻译五到十年。我们有一大堆你永远想象不到的规则,而我们为了坚持各自从师傅那里继承的那套规则,宁可分成互相敌视的“学派”,其政治斗争之复杂不亚于中东(见图 17)。

图17 翻译原始文献就是闯入别人的内战。
你永远不会成为伟大的西方译者。而且,有些西方学者因为这一点或门派之见,也永远不会理你。你能做到的,是去理解翻译对于西方学者的价值与功能(见图 18)。

图18 小张与伯克利学派极端分子举行平和谈判。
当然,也可以“作弊”。但作弊有光荣和愚蠢两种方式——前者会让我们爱上你,后者会让你的稿件立刻被退回。至于怎么区分,我会在下面告诉你。
3.2 英文翻译在学术与心理上的双重功能
西方学者对翻译的执念,其实完全有迹可循。他们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做着中国学者早已习惯做的事。举个例子,在一篇中文论文里,我们可能会看到这样的段落:
至于尧帝在传位时给舜的具体指导,《论语·尧曰》说:“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案何晏《集解》,“历数谓列次也”,“包曰:允,信也;困,极也;永,长也。言为政信执其中,则能穷极四海,天禄所以长终。”那么,尧相信天命已经轮到了舜,所以只要舜能保持他常年来的真诚和节制,他统治天下就会十分顺利。尧为什么这么相信舜?那就得……
我不是中国学者,但大概能够想象一位中国作者的写作思路。他在阅读《论语》时会先遇到语言过于古老的问题,于是找来一部带校点的好版本——可能是繁体字本,并附有详尽注释和编者说明。为了让读者也能理解原文,他需要解释关键词义、概述句子的意思,并引用有权威的依据来支撑,所以引入了何晏的注解。然而,何晏的概述本身也是古文写成的。于是,为了保险起见,他往往会在引文之后再用现代汉语写一段总结,进一步说明意思。我自己用中文写文章时大概也是这样写的,而中文稿件的投稿成功率的确比英文更高。
反正我自己用中文写文章时大概也是这么写的,而我用中文投稿的成功率目前是百分百。
那么,如果一位西方学者用英文写同样的论文,这一段大概会写成这样:
As to the specific instructions that Emperor Yao 堯 gave Shun 舜 upon passing him the throne, the Lunyu 論語 states:
堯曰:“咨!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Yao said, 'Oh! you, Shun, the Heaven-determined order of succession now rests in your person. Sincerely hold fast the due Mean. If there shall be distress and want within the four seas, the Heavenly revenue will come to a perpetual end' (Analects 20:1, translated in Legge...)Why did Yao believe so strongly in Shun? For that we have to...
和那位中国作者一样,这位西方作者也去找了一部优良的《论语》点校本来引用。不同的是,他没做任何解释或概述,而是直接引用了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的英译本。这样做有几个效果:
- 因为理雅各的译文意思十分清楚,作者就不必再做总结。
- 也不需要解释原文中那些古怪的旧词,因为翻译本身就是解释;如果读者想了解这些解释的根据,可以直接去理雅各的注释里看。
- 此外,引用理雅各的译本,也向读者暗示作者知道理雅各是谁,并且认可他译本的学术分量与价值。
这是本指南里最重要的秘密之一。请务必把这一节反复读几遍,直到真正吃透,因为这对用英文写作的中国学者有两条极其重要的启示:
- 你的行文结构要彻底换一种思路——让译文取代解释和概述。
- 如果你选择“作弊”,也就是直接采用他人的权威译本,那么你不仅无需再自己翻译、概述或解释该段文字;同时,你也在向读者明示:你理解他们对翻译的热爱,并且尊重他们心目中的翻译大师。
反过来说,不“作弊”是没事找事。不过,因为这是我们俩的小秘密,请务必转告你的朋友:一定要学会自己翻译,这样才能向西方学者展示他们有多聪明(见图 19)。

图19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之理。
3.3 哪里能找到历史文献的公认英译版?
自从你第一次认识一位西方汉学家起,就得听人家唠叨“翻译”这个、“翻译”那个。你总是客气地点点头,假装感兴趣,但其实从没真正在意过——毕竟那跟你似乎没什么关系。现在你明白了,恨不得早一点开始做笔记。人家能作弊,我也要作弊!可是,要怎样找到那些既能帮你省时间、又能让西方读者刮目相看的译本呢?
第一步,去读你研究领域里的西方学术成果。看看那些作者自己翻译过什么;再看看他们在脚注和参考书目里引用了哪些译本。这些,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公认版本”,也是你最省力、最稳妥的选择。
第二步,如果是你研究领域以外的典籍——比如儒家经典或佛教经论——那就得换个办法找:
- 先在网络上搜。
- 再查书目指南:
- Loewe, Michael, ed. Early Chinese Texts: A Bibliographical Guide. Berkeley: 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 UC, 1993
- Chennault et al., ed. Early Medieval Chinese Texts: A Bibliographical Guide. Berkeley: 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 UC, 2014
别忘了西方学者最重要的一本参考书,它几乎什么都有:
- Endymion Wilkinson, Chinese History: A Manual (Cambridge, MA: Harvard Asia Center).
第三步,如果你想一举两得,那就去联系一位你想结交的西方学者。你可以说自己作为中国的年轻学者,刚刚意识到外文翻译的重要性——问问他有没有翻译过什么、能推荐哪些译本、以及某部文献是否已有英文译本。记住,大多数中国学者从没戳中过西方学者的命门。所以,当你这么问时,对方会非常高兴,滔滔不绝地告诉你各种信息,还会永远记住你。
提醒一句:这一招对别人都管用,对我不行。毕竟,这招是我教给你的。
3.4 专用词汇怎么翻?
西方学者对词汇极其敏感。你的目标,是通过文字为西方读者创造价值——让他对某件事改变态度或看法。你的措辞,要么让他心领神会,要么让他满头问号,然后顺手把页面关了。
你必须回答两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一是:我该怎么找到正确的词?
二是:为什么这个词是对的?
先说第一个问题——“我该怎么找到正确的词?”——这个其实很简单。
对于一般词汇,你需要用几乎所有西方学者都公认最好的词典:英文是 Mathews’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法语是Le Grand Ricci: Dictionnaire de la langue chinoise。至于这些传说中的神奇词典在哪儿找?很简单:它们已经被整合收入了线上词典 汉典 和手机应用 Pleco。
对于你研究领域里的专门术语,最好的办法是去读该领域的西方学术著作,挑一位你最欣赏的作者,然后模仿他。以天文学史为例,席文(Nathan Sivin, 1931年—2022年)、古克礼(Christopher Cullen),还有我本人,基本都使用同一套术语。所以你可以参考以下几本书:
- Cullen, Christopher. Astronomy and Mathematics in Ancient China: The Zhou Bi Suan Jing.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 Cullen, Christopher. "Translating 宿 Sukh/Xiu and 舍 lhah/She: 'Lunar Lodges,' or Just Plain 'Lodges'?" EASTM 33 (2011): 76-88
- Sivin, Nathan. Granting the Seasons: The Chinese Astronomical Reform of 1280... New York: Springer, 2009
- Cullen, Christopher. The Foundations of Celestial Reckoning: Three Ancient Chinese Astronomical Systems.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还有另一派学者,他们追求的是优美而富文学性的翻译,但是不深入数学方面的内容:
- Schafer, Edward H. Pacing the Void: T'ang Approaches to the Star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7
最重要的一点是:选定一种译法后,要始终如一。
接下来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个词才是对的?”——对中国学者来说往往更难回答,也更难真正理解。原因是,这不是关于“客观事实”的问题,而是由权威、传统、理论与意识形态共同决定的。
我们先从中国学者的角度来看。如果中国学者要研究《律历志》里的那些东西,怎么讲?很简单:原始文献称之为“历”、“历法”、“历术”等。既然写的是中文,就可以直接用这些词,比如《古历新谈》、《中国古代历法》之类的书名。不过,有些现代读者可能不太明白这些词的含义,于是你也可以用现代词汇来概括自己的研究方向,于是就有《中国数理天文学》、《中国天文学史》这样的书名。
这种差别,在人类学里叫作 “内在范畴”(emic) 与 “外在范畴”(etic),也就是 “行动者的分类”(actor’s categories) 与 “观察者的分类”(observer’s categories)。在很多情况下,这个区别并不重要;但有时,要真正理解史料,就必须把两者分清。
举个例子:在古汉语里,“闻”是“听”的意思,而今天却变成了“闻到”的意思。如果我们忘了这一点,就会以为古代诗人是在“听花香”。同样地,我们的史料明确区分“天文”和“历法”,所以理解它们在当时分别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区分开来,就十分关键。这一道理,中国学者早已明白,只是不给以专名。
但当一位西方学者研究同样的课题时,他就会遇到一个麻烦:如果他写一本书叫《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没人看得懂。汉学家会问是哪一个 li(历、礼、理……),而不懂中文的读者则完全无法把它与天文学联系起来。因此,西方学者必须把这个词翻译成读者能理解的东西。他通常有两种选择:
- 用一个现代的对应词来翻译(比如把“历”译成 “astronomy”)。这样读者一看就明白,但西方与中国的“天文学”并不完全相同,而且这种做法会模糊“内在范畴”和“外在范畴”的区别。
- 用一个别的词来翻译(比如把“历”译成 “sequencing”、“celestial mathematics” 或 “mathematical astronomy”)。这种译法虽然陌生,读者得花时间去适应,但它能保留“内外范畴”的区分。
那谁来决定该用哪种译法、哪个词呢?最早编写拉丁文—中文词典的是耶稣会士,而第一位用西方语言撰写中国天文学史的是法国耶稣会天文学家宋君荣(Antoine Gaubil,1689年—1759年)。他参考了历代史书中的《律历志》,写成一部历史概述,并把“历”译作 “astronomie” 。他本人是 astronome (天文学家),所以应该不是胡说八道。
到了十九世纪,欧洲学者发展出一种新的理论,用来解释为什么欧洲人优于其他民族、为什么他们理应征服并统治别的国家:唯有欧洲人具备理性与科学的能力。问题在于,中国是一个巨大的反例。于是他们退而求其次——承认中国看似有科学,也看似学会了耶稣会带来的欧洲科学,但那不是真正的科学,因为他们不是欧洲人,而只有欧洲人有科学。你看: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为了支撑这一说法,欧洲汉学家开始把“历”译成 "calendars"(日历、日历编辑术),因为 astronomy 算是科学,而 calendars 不算(见图 20)。从那以后,欧洲人就彼此夸耀道:“Whereas Europe had astronomy, China had calendars.”

图20 不妨让一个西方的搜索引擎给你查五张 “calendars” 和 “astronomy” 的图片,看看结果是什么样。
后来,这个带偏见的语言游戏被收入词典,中西学者便一同沿用了。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词典就是这么写的,而大多数人又不了解中西天文学传统的实际差别。
两百年后的今天,所有研究中国天文学史的西方学者都已经写过详尽的论文,讨论“历”的真正含义,以及为什么把它译成 calendar 是错误的。然而,其他人——包括许多中国天文学史学者——仍然沿用这个译法,只因为词典上就是这么写的。
我的结论是:中国学者太客气了,似乎怕我们欧洲人放弃十九世纪的民族优越感会太伤自尊,所以想替我们打气。
作为评审,每次发给我提到 “calendars” 的论文,都会邀请作者阅读、引用、并详细反驳以下著作:
- Martzloff, Jean-Claude. Le calendrier chinois: structure et calculs, 104 av. JC–1644. Paris: Champion, 2009, pp. 367–372
- Sivin, Nathan. ‘Mathematical Astronomy and the Chinese Calendar’. In Calendars and Years II: Astronomy and Time in the Ancient and Medieval World, edited by John M. Steele, 39–51. Oxford: Oxbow Books, 2011.
- Cullen, Christopher. The Foundations of Celestial Reckoning: Three Ancient Chinese Astronomical Systems. Scientific Writings from the Ancient and Medieval World.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pp. 7–25
- Morgan, Daniel Patrick. Astral Sciences in Early Imperial China: Observation, Sagehood and the Individual.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chap 1.
我不是已经警告你吗?翻译是战争。
3.5 有些东西是需要解释的
假设你是某家中文学术期刊的编辑,一位美国学者向你投稿了一篇用中文写的论文,主题是美国的政治与文化。文章里引用了一则原始资料中的笑话,并附上作者自己的中文翻译:
朱利安尼的一个朋友请他去兵士球场看球。散场后,他问朱利安尼要不要在回家的路上“吃一块儿。”朱利安尼就回答,“你这还用问吗?”到了,朱利安尼一看照片就叫了:“啥意思?我们是来吃一块儿,还是闹心脏病?”
这段话你完全看不懂,于是写信请作者解释。他在邮件里耐心说明道:
- 纽约以披萨出名,而披萨源自意大利裔美国人;
- 朱利安尼是纽约市长,也是意大利裔;
- “Get a slice”(吃一块儿)是纽约俚语,意思是“去吃披萨”,暗示朱利安尼在和另一位纽约人讲话;
- 当然,朱利安尼会喜欢这件事,因为他为纽约感到骄傲,也为纽约的披萨和自己的意大利血统感到骄傲;而既然朋友也是纽约人,他自然与朱利安尼口味相同;
- 然而,“兵士球场”(Soldier Field)在芝加哥,而芝加哥的披萨完全不同——又厚又奶酪过分;
- 所以,朱利安尼答应去吃披萨,却惊讶地发现:这哪是披萨啊!看起来油腻到会让人心脏病发作。
如果这段话用英文写就没问题,因为作者面对的是美国读者,他们自然懂这些梗。但既然用中文写,就不能指望中文读者也都懂这些指涉。相反,他需要把这些背景一一解释清楚。这很难,因为他得解释一些自己从来没想过需要解释的常识;还得换一种语言来解释;还得判断中国读者到底懂什么(比如“变形金刚”)和不懂什么(比如“芝加哥深盘比萨”)。另外,这个笑话如果需要四段话才能讲明白,对中文读者来说也就不好笑了,于是就得改变整篇文章的写法。
你用英文写作时,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你需要把你说的“甲戌”“娵訾”,以及干支、十二次、五行之类的概念说清楚。至于该解释什么、怎么解释?去看你领域里的英文文献,照着同行们的做法来。
3.6 不要班门弄斧
在英语俚语里,有两个特别有分量的说法:“Don’t play the player” 和 “FAFO”。意思类似中文的“班门弄斧”,只是稍微粗鄙一点(见图 21)。

图21 左:"Don't play the player"。右:"FAFO"。
西方学者都是翻译行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不是用了简繁转换软件,或者拿一篇中文论文让研究生、翻译程序,甚至 AI 盲目地翻成英文。关键是,英文流利是流利,但词汇、结构、论点、价值和风格全都错了。翻译是我们的一切,别以为我们看得不是一清二楚。
第四部分:价值之所在
4.1 语言清楚了,就能更清楚地看出是垃圾
如果你能读到这里,说明你已经具备了正确的英文写作心态;你理解基本标准;知道去查期刊的作者指南;也明白翻译的作用、重要性和作弊的方法。不过,别太得意——前面还有两场噩梦在路上。
第一,我最熟悉。我常帮中国学者修改、翻译文章——有时出于好心,有时实在推不掉。结果常常变成重写:我得自己去找他们引过的原文英译本来复制、引用,然后删掉作者的解释与总结。问题是,中文论文的"解释与总结"在英文里已经被翻译取代;删完以后,就什么都没剩。字数要求八千,改完只剩三千。主文只剩几句空话,夹在别人译的原文之间。一排排区块引用像砖墙,作者的声音像空气。结果是一种 "空无恐惧" (horror vacui; 见图22)。

图22 空无恐惧
假设你没犯那个错误,从零开始用英文写作,也遵守了前面所有的建议。编辑收到稿子时会非常高兴,因为他终于不用替你重写一篇新文章。然而,问题在于——你的文章依然是垃圾,所以收到评审的拒信。其中的理由通常包括下列几条:
- “The author fails to engage meaningfully with existing scholarship.”
(作者没有与现有学术成果进行有意义的对话。) - “The author does not offer any original contribution or independent argument.”
(作者没有提出新的见解或独立的论点。) - “The author is overly confident in his assertions and neglects to consider alternative interpretations.”
(作者在论断上表现得过于自信,忽略了其他可能的解释。) - “The argument is overly simplistic and rests on several logical fallacies.”
(作者的论证过于简单,并建立在多个逻辑错误之上。) - “The author fails to explain why this topic or finding is significant.”
(作者没有说明该研究主题或结论的重要性所在。) - “The author relies on outdated assumptions or terminology that have long been discredited, calling into question the seriousness of the work.”
(作者的前提假设或术语早已被学界否定,因而削弱了论文的学术可信度。)
你以为自己已经做得一切都对了,结果两位评审各写了十五页来证明你什么都不懂。
好消息是:这说明你的英文已经足够清楚、专业,让评审能够读懂你的稿子;也说明他们足够在意,愿意花时间告诉你为什么你写的是垃圾。正如幸存于大屠杀的埃利·维瑟尔(Elie Wiesel)在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演讲中所说的那样:“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
坏消息是:评审往往并不真正理解问题的所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帮作者改好。
我们不妨来一个具体的例子。假设你正在写一篇论文,论证汉堡包其实起源于中国上古时代。论文的结构如下:
- 第一部分:引用一本中国的饮食史著作,介绍汉堡包的起源。书中说,汉堡包是于十九世纪末由德国移民在纽约发明的,一个世纪后才传入中国。
- 第二部分:介绍汉堡这座城市的历史,引用八十年代两本中文世界地理书,指出关于该城建成时间与名称起源的史料矛盾。
- 第三部分:探讨伏羲名字的不同写法及其与“包子”的词源关系。
- 第四部分:从词源论证“汉堡包”的“包”源自“包子”的“包”,因此汉堡包实为包子之变体。
- 第五部分:论证在历史地理中,河名只出现在距离该河五十公里内的地名中,据此推定“汉堡”原为四川汉江边的一座堡垒。
- 结论:这其实是“西学中源”的一例——汉堡包最初由中国上古圣王在汉江流域发明,因此证明中国在饮食史的悠久历史和光荣地位。
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能证明“某项发明最先出自本国”都是一个科学史学家能作出的最伟大贡献。因此,这篇论文必须发表。
4.2 反社会行为
写作是一种社会活动(见1.2 学术写作的功能、目的与技能),而你选择用哪种语言写作,就是选择要与哪一个共同体进行交谈(见1.3 为什么用英文发表?)。如果你用英文写文章只是自言自语,或者只是给一群中国朋友看,那不叫"国际交流"。顶多是练习,最糟是反社会(见图23)。

图23 学习英语也是发现全新的反社会姿势。
首先,英文论文就是在与国际学者交谈。你应该希望这是一场好交谈。要做到这一点,你就得了解这些国际学者是谁、他们写过什么、他们主张什么、他们在意什么,以及他们内部的交谈史。
假设有一位剑桥大学的著名教授,鲍本立(Benjamin Bunbury),写过三本关于“包子史”的英文获奖专著。如果你想写一篇关于包子的英文论文,就必须引用他的书。更重要的是,你得知道他书中讲了什么,对此有自己的看法,并在论文中与他对话。你可以反对他,也可以支持他,但如果你无视他,那你其实是在告诉你的读者——你既不懂,也不在乎。这样的论文不仅毫无价值、无法发表,还反社会。
坏消息是:西方学术文献实在太多了,要读的比你想象的多多了。好消息是:就像交朋友一样,重要的是你愿意努力。只要你努力,别人也会愿意帮你。
其次,“交谈”可不是戴着耳机、低着头擦肩而过时嘟囔一声 hi。有的中文论文,对前人研究的交代就是这样:
我们这里要探讨的是作为中西饮食文化交流象征的汉堡包。二十世纪以来,汉堡包虽常被视为“舶来品”,但其实早已引起不少学者的兴趣,比如王国维1、郭沫若2、陈寅恪3、李学勤4和葛兆光5。我这篇文章的目的是重新考察汉堡包的历史渊源,结合地名学与词源学的证据,论证“汉堡包”其实起源于中国伏羲时代的汉江地区,并最终揭示中华民族在世界饮食史中的核心地位。
接下来,在正文中,每页大概能看到一次像这样的二手文献引用:
……总体来讲,灌汤包子的科学进展可以说是因工业社会的新挑战而受到促进和滞止的双向压力3李学勤:《包子文明:中国历史的“真面”》。。
从英文学术写作的角度看,这里最大的问题是:作者没有说明前人研究具体做了什么、提出了什么论点,也没有说明自己的文章与他们有什么不同。比如说,作者是要为李学勤反对葛兆光的观点提供新证据?还是两人本来就同意,只是作者在复述?那我为什么要读这篇文章,而不是直接去读陈寅恪的书?
我猜,这种写法在某些中文论文中之所以可行,是因为中国学界的“交谈”是默认存在的。不过,我也听说中国学者批评过这种极度省略。无论如何,在英文写作中,这些信息必须明确交代。如果你的主题和具体论点跟该共同体成员的研究有关,就应该:
- 引用它;
- 概括它;
- 与它辩论;
- 拿一个学者和另一个学者作比较。
这样写,你不仅告诉读者你自己对包子的看法,也告诉他整个学界都在怎么想,并指出他若想了解某种具体观点,该去读谁的文章。更重要的是,这种做法能有效地填补论文上述的“空无”(见4.1 语言清除了,就能更清楚地看出是垃圾)。
4.3 结构和路标
路标词
在西方人文学科带学生,最折磨人的,就是他们天生个人主义,总觉得学术写作是“自由艺术创作”。要把这个念头像熊孩子乱涂墙一样打掉,少说得练上好几年。即便如此,就算是最顶尖的西方学者,英文写出来的可读性往往还不如中国研究生的第一篇正式发表的中文论文。这也并不是“你们中文好”的问题(见1.1 其实,用中文写学术文章比英文好)。

图24 你的文章是一台工具。请给使用者清晰的提示和说明书。
为什么中文写作那么容易读?原因非常简单:写法高度标准化、结构统一、规矩清晰。
- 引言越短越好:交代主题、材料、前人研究、问题和中心论点——完事。
- 中心论点永远放在引言最后一句。
- 论点必须明明白白标出来:“本文欲以……”“作者认为……”。
- 正文靠大量材料一步步搭架子,但每段的论点、过渡与结论永远写在段首和段尾。
- 结论也很短:回顾正文怎么建构论证,再重申引言里的中心观点,顺便展开它的意义。
因为大家都按这个套路写,读者一下子就会读文章如开图24中的坦克——按钮在哪、油门在哪、倒车在哪,全都标得清清楚楚。所谓"路标词"也特别多,告诉你现在看到的是事实、总结、解释还是论点:"本文欲以……""作者认为……""就是说……""换言之……",等等。
这种规范化不仅方便从头读到尾;在二次阅读时,想快速回忆读过什么,或者在文中跳着找唯一感兴趣的那段,也异常高效。
英文论文就麻烦得多:篇幅长、结构松、套路不一。它们当然也有“路标词”,但正因为结构不固定,路标词在英文里反而比中文重要得多。要是没有这些提示,你根本不知道作者下一步要干什么:是在讲事实、做解释、抛论点、还是突然跳去骂另一个学者。
我建议你们做一个练习:找几篇英文论文,把所有你看到的路标词都用荧光笔划出来。一方面帮助你自己导航;另一方面也让你学着思考:作者到底是怎么努力帮助你导航的?
1. 引入主题或背景
| 功能 | 中文表达 | English Expression |
|---|---|---|
| 引出主题 | 本文讨论… / 本文研究… / 本文旨在探讨… | This paper / study examines… |
| 说明背景 | 从历史上看… / 根据前人研究… | Historically speaking… / According to previous research… |
| 限定范围 | 本文仅限于讨论… / 重点在于… | This discussion focuses on… |
2. 引出事实或原始资料 (Presenting Facts or Primary Sources)
| 功能 | 中文表达 | English Expression |
|---|---|---|
| 引证史料 | 据《史记》记载… / 文中云… / 原文曰… | According to the Shiji… / The text states that… |
| 直接引用 | 正如原文所言:“…” | As the source puts it, “…” |
| 描述证据 | 铭文记曰… / 可见当时… | The inscription records that… |
3. 解释与推论 (Explaining or Interpreting Evidence)
| 功能 | 中文表达 | English Expression |
|---|---|---|
| 解释意义 | 这说明… / 由此可见… / 可以推知… | This suggests that… / This implies that… |
| 推出结论 | 因此… / 故而… / 于是… | It follows that… / Therefore… |
| 表达观点 | 作者认为… / 我以为… / 可以认为… | I argue that… / It seems likely that… |
4. 比较与转折 (Comparing, Contrasting, and Transitioning)
| 功能 | 中文表达 | English Expression |
|---|---|---|
| 对比 | 然而 / 相反 / 与此相对 / 但… | However / In contrast / By contrast |
| 递进 | 此外 / 再者 / 并且 / 同时 | Moreover / Furthermore / In addition |
| 转折 | 接下来 / 转而 / 另一方面 | Next / Turning to / On the other hand |
5. 总结与重述 (Summarising or Paraphrasing)
| 功能 | 中文表达 | English Expression |
|---|---|---|
| 重申观点 | 换言之 / 也就是说 / 简言之 | In other words / That is to say |
| 小结段落 | 总之 / 概而言之 / 综上所述 | To sum up / In summary / Overall |
| 回到前文 | 如上所述… / 回到前文所言… | As discussed above… |
6. 构建论证结构 (Framing Argument Structure)
| 功能 | 中文表达 | English Expression |
|---|---|---|
| 提出论点 | 本文主张… / 本文欲以… / 本文认为… | This paper argues that… |
| 提出假设 | 可以假设… / 或可推测… | It may be hypothesised that… |
| 说明目的 | 目的在于… / 意在说明… | The aim / goal is… |
7. 结论与评价 (Concluding and Evaluating)
| 功能 | 中文表达 | English Expression |
|---|---|---|
| 陈述结论 | 结论是… / 综上可知… | In conclusion / To conclude |
| 强调意义 | 这一发现表明… / 可见其重要性在于… | This finding highlights… |
| 延伸影响 | 这一结论对于…具有启发意义 | This has broader implications for… |
如果你掌握不了英文读者用来"看地图"的那些路标词,他们就会在你的文章里迷路。一旦迷路,他们不会怪自己,他们会怪你:他们会立刻停下阅读,并把你的名字记到"以后不要再点开"的名单里(见图25)。

图25 你已经在给读者指路了——问题只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以及这些路标有没有用。
文化、营销与礼貌
中英文学术写作结构最大的差别之一,就是:西方读者特别容易无聊,他们期待文章一开头就有问题、有冲突、有东西可以打。 这背后其实是不同的礼貌文化。
在中文写作里,表达尊重的方式往往是把自己往后放:先原典,再前人研究,最后作者才开口表达自己的意见。英文写作不这样。英文学术文章里,作者的观点通常一上来就出现。在引言的头几段里,作者必须告诉读者:为什么这个题目重要,冲突或难题是什么,自己在这场争论中站哪一边。目的不是炫耀勇气,而是优先照顾读者的需求。让读者一开始就知道文章的赌注在哪里:这是要解决的矛盾?要回答的问题?要面对的张力?换句话说,中英文写作的“尊重对象”不一样:中文写作重视“尊重他人”,所以把自己放在后面;英文学术写作重视“尊重读者”,所以把读者放在最前面。把读者放在第一位,这才是英文写作里真正的“客气”。
无论中文还是英文,论文都不是为了“展示知识”,而是为了加入一场正在进行的对话。但对话的开场方式因文化而异。英文论文的引言,就是作者的“开场动作”:可能是亮出兴趣,可能是发起挑战,也可能是做出承诺。当你用英文写论文时,别把引言当成礼貌性的前言,而要把它当成一场与读者的谈判:你开出条件,让对方愿意继续看下去。
例如,康杰夫(Jeffrey Kotyk) 在《Can Monks Practice Astrology? Astrology and the Vinaya in China》一文的第一段里,在短短 119 个词里告诉我们研究对象是什么、属于哪个领域、讨论哪个历史阶段、以及问题在哪里。让人继续读下去的不是“信息量”,而是他一开始就提出了一个巨大的矛盾: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adoption and implementation of foreign astrology (i.e., the various systems of astrology from abroad in contrast to native Chinese astrology) in Chinese Buddhism. Though the paper draws on material from a range of periods, the primary focus here is the Tang dynasty (618–907). The paper shows that, despite numerous prohibitions against the practice in early Buddhist sutra and vinaya literature, as well as the writings of native vinaya exegetes, who identified it as improper conduct, a rich tradition of Chinese Buddhist astrology developed in the eighth and ninth centuries. It endeavors to explain how it might have been that practices contravening religious laws of conduct came to be embraced by the Buddhist community.1Jeffrey Kotyk, ‘Can Monks Practice Astrology? Astrology and the Vinaya in China’, in Rules of Engagement: Medieval Traditions of Buddhist Monastic Regulation, ed. Susan Andrews, Chen Jinhua 陳金華, and Liu Cuilan 劉翠蘭 (Bochum/Freiburg: Projekt Verlag, 2017), 503–17 (p. 503).
康杰夫的开场动作其实非常谦虚:他只是把一个有趣的两难问题摆在读者面前,没有批评任何人,也没有出现 “I”、“me”、“my” 这些字眼。这非常好。
然而,有些作者喜欢完全相反的开篇方式——好像乔峰在聚贤庄外那样,一亮相就给所有人来一段震天动地的开场白:谁是谁不是人、谁是谁活该挨揍、谁是谁该当场领盒饭。气势浩大,刀光剑影,读者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架到擂台中央挨第一拳。
例如,Roger Hart 在〈Beyond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A Post-Needham Critique〉的第一段就是这样开场的:
The contention that science is uniquely Western has never been presented as a thesis to be demonstrated historically – that is, stated explicitly, formulated rigorously, evaluated critically, and documented comprehensively. Instead, throughout much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variants on this theme frequently appeared in panegyrics for Western civilization ("Science... is the glory of Western culture" [Kyburg 1990: 3]), in the forgings of exalted origins for the West in Greek antiquity ("science originated only once in history, in Greece" [Wolpert 1992: 35]), and in accounts that confidently offered purported explanations for the absence of science in other civilizations–accounts thus unencumbered by any requirement to examine science already known to be absent. As presented, these were hardly simple assertions of differential developments of specific sciences in particular geographic areas during particular historical periods. Instead they asserted a Great Divide between the imagined community the West and its Other. One particularly dramatic formulation was Enest Gellner's "Big Ditch," symbolizing the enormous differences separating "traditional" societies from the scientific "Single World or Unique Truth" produced by "one kind of man" (Gellner 1979:145–47; Gellner 1982: 188–22). Such assertions–although apparently about the West–should have depended for their validity on investigations of other cultures. However, the historical evidence accompanying such claims related only to the uncontroversial half of the assertion–the existence of sciences in the West. The substantive half–the assertion of the absence of science in every other culture–rested on little more than the ignorance of the sciences of other cultures, mistaken for the ignorance of other cultures of science. The most important historical counterexample was China–research beginning in the 1940s increasingly provided considerable evidence that there were in China many forms of knowledges and practices similar to those that have been labeled "science" in the West. This, then, is the reason that "Chinese science" became a problem.2Roger Hart, ‘Beyond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A Post-Needham Critique’, 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Medicine 16 (1999): 88–114 (pp. 88–9).
这开头是不是粗鲁、挑衅、甚至带点反社会气质?没错,就是这么狠。Hart 这开头要是让被点名的学者看到,他们大概会气到原地去世。但别误会我:我并不是劝你们不要欺负别人、不要把对方的理论按在地上摩擦。 恰恰相反,我非常希望你们这么做——只不过要做到不留痕迹、没有后果、还能让读者拍手叫好。
Hart 之所以敢这样写,是因为他写的不是一封“亲爱的老师我有一点小小不同意见”的邮件;他写的是一场公开的擂台赛。他一上来就扔凳子、掀桌子,是为了给观众一个爽感:“好!终于有人敢动手了!”这在某些英文学术传统里非常吃香:不是私底下吵架,而是光天化日之下给读者上演一场高水平的学术对打。然而——重点来了:你要学的不是“骂谁”,不是“骂多狠”,而是对方不会把你从楼上扔下去。 也就是说,
- 批评可以,
- 拆台可以,
- 戳对方弱点也可以,
但整个动作必须控制得让对方无法指控你、无法报复你、无法抓到把柄。Hart 的开场厉害,不是因为他骂得凶,而是因为他骂得合法、优雅、有观赏性,让被骂的人生气,让观众开心,让编辑无法拒绝。这,就是你要学的东西。不过,千万别着急上阵——“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五十了再去闹江湖,好吧?
4.4 用被动句是主动困惑读者
躲猫猫
在八九十年代的美国上小学,老师天天告诉我们:被动句是错的,不可用。 英国不这么教,不过英国嘛,一向喜欢反着来——你看过他们那边吃什么?不用说了吧。
事实上,被动句不是"错的"。它有自己的功能,而这个功能往往是隐藏重要信息(见图26)。

图26 【左】主动句:"Xiao Zhang made a mistake"。【右】被动句:"Mistakes were made"。如果并不是为了保护某个人,也不是为了开玩笑,那成年人干吗玩儿躲猫猫?
我们先来一个反例,让你们马上明白真正的问题在哪儿。上面 Hart 的文章开头,是这样开始的:
The contention that science is uniquely Western has never been presented as a thesis to be demonstrated historically – that is, stated explicitly, formulated rigorously, evaluated critically, and documented comprehensively. Instead, throughout much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variants on this theme frequently appeared in panegyrics for Western civilization...
这是一个反例。他的第一句话虽然是被动句,但完全没问题,因为它是否定式:重点在于“从来没有人认真证明过这个带偏见的假设”。他真正指出的是:这么重要的一个观点,被一大批重要人物毫无证据地重复了几十年。
第二句话表面上变成主动句:“这种论调的各种变体……出现。”问题是:这“出现”可不是自己长出来的。是谁让它出现的?是谁推广的?是谁把它当成常识的?结果却被一句“appeared”像犯罪现场一样擦得干干净净。
我们从小在听到被动句时就被教导要问:“by whom?”
这个问题非常关键。Hart 实际上是在暗示:有一大批有头有脸的专家,长期坚持一个没有证据、带民族主义色彩的观点,完全没有尽到学者应有的批判与求真的责任。这是一个极其严重的指控,级别接近:酗酒、学术不端、性骚扰。既然这么说,读者就必须知道:他指控的是谁?证据在哪里? 否则,这就是对整个学科群体的无差别攻击。
更麻烦的是:读者本人很可能也曾经支持过这个观点。他一读,就会觉得自己被骂了,于是瞬间进入一种对立姿态:“你是在说我?你骂我?你凭什么?”
话虽如此,Hart 在接下来的几行里确实给出了名字和证据,所以没人能说他“藏信息”。他真正玩儿的,是“戳胸”:先用被动句让读者感到困惑、恼火;让这种情绪升起来;然后,把读者的困惑和愤怒,精准地引向他的敌人。
这才叫聪明。但你得问问自己:当你用被动句时,你真的是在学诸葛亮用反间计、空城计,借力打力?还是只是糊里糊涂让读者看不懂、心里发火——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手上的工具能干什么?
造成这种让读者“困惑 + 生气”的反应,其实有两个原因:第一,这是我们从小被训练出的本能;第二,是因为你故意拿走了判断你观点所必需的那部分信息。因此,被动句必须放在“你本来可以怎么说”的语境里来看:
- “Smith (1982: 4), Chang (1985: 32–45), and Henderson (1989: 14–22) all attempt to prove that hamburgers originated as Roman street food.”
- “Several scholars in the 1980s attempted to prove that hamburgers originated as Roman street food.”
- ”In the past, several scholars have attempted to prove that hamburgers originated as Roman street food.“
- “Several scholars have attempted to prove that hamburgers originated as Roman street food.”
- ”Scholars have attempted to prove that hamburgers originated as Roman street food.“
- “Scholars believe that hamburgers originated as Roman street food.”
- ”It is believed that hamburgers originated as Roman street food.“
谦逊与自我隐身
你读学术文章时,最想知道的是:作者的观点是什么?作者用什么证据来支撑这个观点? 举例来说,关于汉堡市的历史渊源,很多人都做过概述;但只有你提出“汉堡本来其实位于四川汉江流域”这一惊世骇俗的论点——这就是你对这场学术交谈的贡献,也就是你文章的核心价值。读者翻开你的文章,就是要找这一点。你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但至少你有论点。有材料没论点,那是笔记;有论点没材料,那是小说。学术文章两样都得有。
现在,我们来看看你可以用四种方式结束这一段讨论:
- "Thus I argue that the city of Hamburg was in fact founded in the Han river basin."
- "Thus it is argued that the city of Hamburg was in fact founded in the Han river corridor."
- "Thus it could be argued that the city of Hamburg was in fact founded in the Han river corridor."
- "Thus the city of Hamburg was in fact founded in the Han river corridor."
第 1 条最清楚:这是你的论点。 第 4 条则不清楚这到底是论点,还是常识性陈述。第 2 条虽然也是论点,但它暗示这个观点不是作者自己的。是谁的?不知道。第 3 条用的是假设语气,表示作者不确定,状态又有点模糊:可以是作者要回应的一个假设立场,也可以是作者自己想说的观点。
把这四句放在一起,你作为读者,问问自己:哪一句最容易让你看到作者的论点? 然后你作为作者,再问问自己:你写文章是想跟读者躲猫猫吗?
真正的谦逊,不是把自己藏起来,而是先替读者着想。而且,如果你不让自己的贡献变得可见,西方读者自然会以为你根本没有贡献。
4.5 我不是狂妄,我只是不掌握条件句
少一个词,你的热烈欢迎就变成极权主义压迫
再怎么学外语,你都会带口音。具体而言,有些声音是你的口腔永远学不会发的,有些语法规则因为母语没有,所以其微妙之处是一辈子都无法掌握。大部分的情况下,这没什么,能交流就行(见1.2 学术写作的功能、目的与技能)。不过,每一种语言里面,都藏着几个地雷——在跨文化交流中引发巨大灾难的小差别。
比如说,你有没有想过西方人对中文常用标语的感受(见图27)?

图27
我第一次来中国的时候,看到右边那种标语,心里很自然地想:
“哦,这是交警想让大家减速,大概是为了避免有人受伤。那不仅仅是法律,也是常识,所以应该照着做。”
合理,非常合理。
但看到左边那种标语的时候,我的反应是:
“你在跟我说话?你凭什么命令我‘热烈欢迎’Henry先生?我又不认识他,不在你们单位上班,麻烦别干涉我该对谁有感情!”
我当时的中国朋友觉得我脑子有病,但我所有的外国朋友都说他们看到这种标语有同样的反应。花了八年我才明白为什么:因为在英语世界里,只有警察、医生、消防员可以在公共场合用祈使句。 而“热烈欢迎”在语法上长得像“下车推行”,所以英语母语者的大脑会自动把它归为命令句。
不是吗?左边两张海报的中国翻译者也把这一句理解为命令:“Warmly welcome”,和 “Stop”、“Dismount” 以及 “Slow down” 在语法上完全一样。但事实上,中文的“热烈欢迎”根本不是命令。要么是把主语省掉了(“我们热烈欢迎……”),要么就是一种套语,就像“你好”、“致敬”、“恭贺新禧”一样,是一种礼貌格式。在英文里,“welcome” 是固定套语,但 “warmly welcome” 不是;而且英语绝不能像中文那样把主语直接省掉。因此,如果你想让英语读者在情感上像中文读者看到"热烈欢迎"一样自然,就必须换一种表达方式(见图28)。

图28 英文横幅上"欢迎"人的正确方式。
总之:这些细微差别在中文里根本不构成问题,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问:“‘热烈欢迎’到底算不算祈使句?”但在英文里,只差一个词,你的谦逊就变成镇压。
确定性、谦逊与条件句
中国学者用英文写作时,最讽刺也最让人心酸的一点是:明明本人在现实生活和中文写作里极其谦逊谨慎,一旦换成英文,却常常听上去傲慢、武断,甚至有点挑衅。 这不是性格问题,而是语言“口音”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因为没有掌握英语里那些表示“可能性”和“条件关系”的小词:if, might, could, would, may, seem, suggest, appear, potentially 等等。
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学者对自己的观点都有不同程度的确定性,而你的写作必须让读者感觉到一种恰到好处的确定度。如果把把握说得太低,就显得软弱、退缩、唯唯诺诺:
“我觉得……也许……可能这……大概是一颗苹果吧……但我也不确定……”
但如果 把确定性说得太高,在英文读者眼里,就会像是在:
- 不懂证据的极限
- 不考虑反例
- 在攻击读者
- 宣布真理,而不是提出论证
- 不理解或不尊重学术共同体的规范
这一点,中外学者都同意。而在中文学术写作里,直接宣布结论是完全正常的。你看证据,你分析,你判断,然后写道:
因此,可以认为……
可见,此例即为……
总之,应该理解为……
由此可见……
综上所述……
这些在中文里都非常自然,也都是谦逊、克制、并符合中文写作传统的表达。
但在英文里,谦逊与礼貌不是通过“把话说满”来表现的,而是通过条件句来“表演”出来的。这些条件句不是可有可无的语气词,而是英语学术文化中构建“智识美德”(epistemic virtues)的关键形式。
你们可能已经学会了下面这些英文表达:
- Book! (直呼其名:非常粗鲁,除非你在当班长点名。)
- Give me the book. (命令句,态度强硬。)
- Can you give me the book? (稍微客气一点——“能不能给我?”)
- Could you give me the book? (更礼貌,也更柔和——“如果可以的话……”)
- Could I bother you to give me the book? (“如果可以打扰一下”:礼貌级别明显上升。)
- Would you mind giving me the book? (非常柔软:你甚至给了对方拒绝的空间。)
- Would you be so kind as to give me the book? (“维多利亚时代绅士沏完下午茶后的请求”:礼貌溢出屏幕。)
你可能被教过:礼不礼貌都由“please”一个词决定。 也没错,但这是三岁小孩子的水平。实际上,掌握好条件句,比 “please” 更能让英语听起来自然、得体、有分寸。

图29 条件句。
写学术文章时,你同样在向读者提出请求:你要读者考虑一种可能、跟着你的逻辑走、接受你的结论。但在学术写作里,我们不会写:
Please agree with my conclusion.
那就太小孩子了。取而代之,我们有一整套“礼貌的不确定性”,这是中文几乎不需要的语言工具:
- This suggests that…(这提示我们可能……)
- This may indicate that…(这或许显示……)
- It is possible that…(可能……)
- One could argue that…(可以有人这样主张……)
- A strong case can be made for…(可以提出一个很有力的论证说……)
- If this interpretation is correct, then one might…(如果这一解释成立,那么可能……)
- This might imply a broader pattern…(这可能暗示一个更大的结构或倾向……)
一旦你掌握了这些表达方式,英文读者会立刻觉得你是一个稳重、细致、知道证据边界的人。他们会感觉到你理解知识的限度、理解论证的结构、也理解学术共同体的规矩。正如儒家注疏里常说的:
“礼,体也。”
英文写作里的条件句,是一种必须习得的认知礼节。评审者骂你傲慢,往往不是因为你真的傲慢,而是因为你的英文没有做出该有的礼貌表演。
4.6 逻辑:英文学术写作的隐形骨架
逻辑文化
中西学术写作最大的文化差别之一,就是对“逻辑”的重视程度——不仅是推理能力,更是把“逻辑”视为一门独立学科的那种重视。
在西方传统里,逻辑学作为一门学科存在了两千多年——是哲学、神学、法律、数学、修辞学以及科学方法的核心。直到今天,英语学术写作里依然留下了这一传统的“幽灵”:读者期待看到清晰的论证结构、可能的反例、必要条件与充分条件的区分,以及“为何 A 会推出 B”的明确说明。
这并不是说中文写作没有逻辑。而是说中西方的论证文化和 表达方式不同。当中国学者改用英文写作时,这种差异常常会让文章听起来松散、跳脱、不完整——即使作者的内在推理本身十分扎实。
在英文学术文章里,读者期待看到:
- 一个明确可辨的论点
- 支撑该论点的完整推理链
- 这一推理建立在什么前提之上
- 有哪些可能的反例
- 作者如何处理这些反例
- 以及什么情况会让作者的观点被推翻
缺了这些环节中的任何一个,西方读者就会觉得你的论证:“没有支撑”、“不清楚”、“跳太快”、“不够严谨”。这并不是英文写作更聪明——而是它遵循了一套不一样的学术仪式。
第二种语言 → 第二种逻辑
写外语最难的地方,从来都不是词汇,也不是语法。真正难的是逻辑。准确地说,是英语里用各种固定表达方式“编码”出来的逻辑,例如:
- “therefore”(因此)
- “however”(然而)
- “that said”(话虽如此)
- “by contrast”(相比之下)
- “on the other hand”(另一方面)
- “this does not necessarily imply”(这并不必然意味着)
- “a strong objection is…”(一个有力的反驳是……)
- “to this one might reply…”(对此可以回应说……)
- “a possible counterexample is…”(一个可能的反例是……)
这些词不是“装饰品”。它们告诉读者每一句话在论证里扮演什么角色、前后关系是什么、逻辑链如何运作。你要是用错一点点,整段论证都会变得摇摇欲坠。

图30 小张拿鲤鱼做"红鲱鱼"(转移视线)。
这也是为什么英文学术写作常常让人感觉冷冰冰、制度化、官僚化:读者期待你把逻辑骨架暴露在外。
AI 可以帮你检查逻辑(真的)
我强烈建议中国作者请 AI 检查你的逻辑结构。为什么?因为逻辑是机械性的,而 AI 在捕捉以下问题方面,比 99% 的审稿人都残忍和可靠:
- faulty premises (前提错误)
- unsupported leaps (推理跳步)
- circular reasoning (循环论证)
- arguments from silence (从沉默得出结论)
- internal contradictions (内部矛盾)
- ambiguities (模糊不清)
- category errors (分类错误)
当你写完一篇文章时,可以对 AI 说:
“Please check whether this argument contains any logical fallacies or unsupported inferences.”
(“请检查我的论证是否存在逻辑谬误或无支撑的推论。”)
然后把它指出的问题,能改多少改多少。
常见批评
下面是一份西方评审最常点名批评的逻辑问题小清单。这些术语你必须认识,因为它们在审稿意见里出现得非常频繁:
- Faulty premises / assumption(前提有误 / 假设不成立) — 你的论证建立在错误或未经检验的前提上。
- Red herring(转移话题) — 你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主题。
- Argument from absence / argument from silence(以无为证 / 以静为证) — 因为缺乏证据,就断言某件事一定发生或一定没发生。
- Non sequitur(结论不相干) — 你的结论无法从前提推出,中间断掉了。
- Begging the question(预设结论 / 循环论证的一种) — 你的论证把结论偷偷塞进了前提里。
- Hasty generalisation(以偏概全) — 你用太少的例子,得出了过大的结论。
- False equivalence(错误类比 / 混为一谈) — 把两个本质不同的东西当成一样。
- Straw man(稻草人论证) — 你批判的是一个没人真正持有的立场。
- Category error(范畴错误) — 把不同层级、不同类型的概念混在一起比较。
- Circular reasoning(循环论证) — 你的论证“自己证明自己”。
这些词不是骂人。 它们是西方学者讨论论证质量时的共同专业词汇。掌握它们,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你自以为“逻辑完全通顺”的文章,会让西方评审气到拍桌子——因为你们用的是两个不同的“诊断系统”。
核心原则
英文学术写作中的逻辑是一种 “仪式化的透明”:读者期望你把推理过程摊开来,一步步、反例反例地写清楚。
- 逻辑很好,但不可见 → 西方读者会说你没有逻辑。
- 逻辑可见,但太弱 → 西方读者会说你的论证不严谨。
写英文文章的目标,是让逻辑既可见又强健——让读者既能看懂,也能信服。
4.7 意义、重要性与“赌注”
西方评审意见里,最让中国作者摸不着头脑的一类批评就是:
“The author fails to explain why this finding is significant.”
(作者没有说明这一发现有什么意义。)“What is at stake?”
(“我么打这个赌,能获得什么?能失去什么?”)“So what?”
(那又怎样?)
在中文学术写作中,如果你证明了 “汉堡市其实原本在四川”,这本身就重要了:你确立了一个事实,因此你做出了贡献——到此为止已经足够。
但在英文学术写作中,这远远不够。你必须说明:
- 你的论证对其他论证有什么影响?
- 你的发现提出了哪些更大的问题?
- 有哪些超出本文范围但由此被引发的讨论?
为什么要这样?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有两个猜想。
第一个可能性,跟我们前面讲过的“学术交谈“与”以论文为工具“这两点有关(见 1.2 学术写作的功能、目的与技能)。英文论文的读者期待的不是一块“孤立的事实”,而是一块可以拼进他们思考体系的“积木”:它会推动、触发或修改别的问题、别的论证、别的领域。

图31 西方学者价值观的真源。
第二个理论和我们西方人童年的心理阴影有关:小时候玩的不一样。 只有西方人能想到把一个娃娃套在另外一个娃娃里面,再把一个更小的又套在那一个娃娃里面……所以,长大了,就喜欢一篇文章里套着一篇文章(见图 32)。
那这对你的写作意味着什么? 在实际写作中,英文学术文章希望作者在引言和结论里明确交代:
- 你的发现会牵动哪些更大的问题
- 它改变了前人哪些既有认识
- 它开启了哪些新的研究问题
- 它影响了哪些更宏观的学术争论
- 有哪些旧结论因此必须重新审视
- 未来研究可以从这里往哪里继续推进
换句话说,你的论文不能停留在一句:
“汉堡原本在四川。”
它必须进一步说明:
- “这迫使我们重新思考迁徙史与地名形成的规律。”
- “这挑战了‘日耳曼地名完全是欧洲现象’的长期假设。”
- “这提示我们有新的方法可以重建失传地理。”
- “这引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古代文化路线的传播机制是什么?”
注意:你完全不需要在这篇文章里证明这些更大的推论,也千万不要回答你提得这些大问题。 这些是留给读者继续思考、拓展、或在下一篇文章里回答的。
这一层内容,就是文章的“内层套娃”:外面是你得出的事实,里面是这个事实所牵动的更大的意义。如果你不给这一层,西方读者就会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五部分:从零开始——英文写作的一个模拟程序
“画有法,画无定法。”写论文也是同一个道理。虽然没有一个绝对正确的写法,但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示范性的写作流程,让你知道从哪里下手。假设你想写一篇关于科学史人物学术传承(academic lineages) 的英文论文。
5.1 阅读相关的西文研究
第一步,就是尽可能多地阅读该主题的西文研究。为什么?有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 加入交谈(engagement): 你用英文写论文,就是为了加入那场正在进行的西文学术交谈(见1.2 学术写作的功能、目的与技能)。所以,你必须知道参与这场交谈的人已经说了什么、关心什么、争论什么。
- 由文献通向更多文献: 你西方同行不是吃干饭的。他们的脚注和参考文献是宝库。
- 这是最好的“语言实战训练”: 你会学到前面我们讲过的各种写作工具:结构(4.3 结构和路标)、如何用条件句表达谦逊与确定度( 4.5 我不是狂妄,我只是不掌握条件句)、逻辑(4.6 逻辑:英文学术写作的隐形骨架)等等。
换句话说:西文研究是背景知识,也是你的写作老师。
在“学术传承”这个主题上,你可能会从以下研究中获得大量灵感:
- Bol, Peter K. 'This Culture of Ours': Intellectual Transitions in T’ang and Sung Chin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 Chaffee, John W. The Thorny Gates of Learning in Sung China: A Social History of Examina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85.
- Chang Ping-Ying 張秉瑩, The Chinese Astronomical Bureau, 1620–1850: Lineages, Bureaucracy and Technical Expertise.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23.
- Christopher Cullen, ‘Actors, Networks, and “Disturbing Spectacles” in Institutional Science: 2ⁿᵈ Century Chinese Debates on Astronomy’, Antiqvorvm Philosophia 1 (2007): 237–67.
- Elman, Benjamin A. A Cultural History of Civil Examinations in Late Imperial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 Elman, Benjamin A. On Their Own Terms: Science in China, 1550–1900. Cambridge, MA: Harvard UP, 2005.
- Hymes, R. Statesmen and gentlemen : the elite of Fu-chou, Chiang-hsi, in northern and southern Sung.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86.
- Thomas H. C. Lee, Education in Traditional China: A History, Handbuch Der Orientalistik. Vierte Abteilung, China 13. Leiden: Brill, 2000.
- Daniel Patrick Morgan, ‘The Annual Difference: How a Four-Century Debate between Confucian, Daoist, and Buddhist Thinkers on a Problem of Classical Exegesis Shaped a Predictive Mathematical Construct’, Religions 15, no. 1 (2024): 1–20.
- Daniel Patrick Morgan, ‘Regional Networks in Chinese Mathematics and Astronomy, 317–618 CE’, 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Medicine 53, no. 1–2 (2021): 1–53.
5.2 阅读原始材料并选择你的证据
在了解了你希望加入的那场学术交谈所关心的问题、立场、价值取向和写作风格之后,你大概已经形成了一个思路:你可以如何贡献一些有趣的内容。于是,你需要回到原始材料中继续阅读。
中西学者大概都一样:我们会把自己认为重要、有意思、并且将构成论证核心的原文段落复制粘贴到一个文件里。不过,我就此请你稍微改变一下做法:
- 请用 Markdown 做这些笔记,因为 Markdown 轻便,而且可以直接输入给 AI 使用。
- 使用可靠的繁体字版本来阅读与做笔记(例如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等版本),并保持繁体字形,因为最终论文的脚注和引文需要用繁体字和有权威的版本。若使用线上版本,可以考虑利用「汉籍全文资料库」。
- 最终,从这些内容中筛选出你真正需要的部分,形成一个 “原始材料论证集”。
结果如下:
荀子·性惡
……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故枸木必將待檃栝、烝矯然後直;鈍金必將待礱厲然後利;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今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無禮義,則悖亂而不治,古者聖王以人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以為之起禮義,制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也,始皆出於治,合於道者也。今人之化師法,積文學,道禮義者為君子;縱性情,安恣睢,而違禮義者為小人。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韓非子·八說
……錯法以道民也而又貴文學,則民之所師法也疑。賞功以勸民也而又尊行修,則民之產利也惰。夫貴文學以疑法,尊行修以貳功,索國之富強,不可得也。漢書·列傳·卷七十五·眭兩夏侯京翼李傳第四十五·翼奉
3170上以奉為中郎,召問奉:「來者以善日邪時,孰與邪日善時?」奉對曰:「師法用辰不用日。辰為客,時為主人……
当你实在想不出新思路时,不妨把你的目标告诉一个 AI,把这个 Markdown 文件给它,让它帮你检查是否遗漏了什么,并核实它的反馈。但请注意:绝不要让 AI 在这个文件里直接写入或改动内容,它只能作为外部参照来辅助你写作。
5.3 翻译
正如我们在 第三部分:翻译是革命的本线 中讨论过的,你的文章核心其实不是原始材料本身,而是你对这些材料的翻译,而秘诀就是使用他人的译文。在前面的例子中,你会发现以下译本可供参考:
- Knoblock, John. Xunzi: A Translation and Study of the Complete Works. 3 vol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1994.
- Liao, W. K. The Complete Works of Han Fei Tzu. 2 vols. London: Arthur Probsthain, 1939–1959
- Watson, Burton, Han Fei Tzu: Basic Writing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4.
- Dubs, Homer H. The History of the Former Han Dynasty. 3 vols. Baltimore: Waverly, 1938–55.
在实际开始写文章之前,就先把这些译文复制粘贴到你的原始材料文件中,像这样:
韓非子·八說
……錯法以道民也而又貴文學,則民之所師法也疑。賞功以勸民也而又尊行修,則民之產利也惰。
To enact the law is to lead the people, whereas if the superior esteems literary learning, the people will become sceptical in following the law. To reward for merit is to encourage the people, whereas if the superior honours the cultivation of virtuous conduct, the people will become lazy in producing profits (Liao, vol. 2, p. 251)
当你找不到现成的学术译文时,你当然需要自己翻译。翻译软件在这种情况下远远不够用,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借助 AI,并对结果进行核查。要聪明一些:给它上下文,给它明确指令,并记住——你是可以和 AI 谈判的,因此这应该是一个对话式的过程:
提示词:
下面是一段人物传记,请你先完整阅读,以把握语境与人物关系,然后再对指定句子进行严肃、学术性的英文翻译。翻译要求如下:
翻译要求
1. 优先参照 Mathew’s Dictionary of Early Medieval Chinese(DEMC) 的词义、语境说明与英译习惯。
2. 译文风格请尽量接近 Burton Watson(伯顿·沃森):
- 语言清晰、凝练、平稳
- 文雅而不华丽
- 忠实原意,避免过度诠释
- 节制、含蓄、客观
3. 逐句对应翻译目标句,必要时可给出 1–2 个可选版本。
4. 对关键字句(如「為變」「心腹之寄」「重其舊」「護之」)请简要说明译法理由,尤其参考 DEMC 的词条范围。传记原文(供理解语境)
"賀拔允,字可泥,神武尖山人也。祖爾頭,父度拔,俱見魏史。允便弓馬,頗有膽略,與弟岳殺賊帥衛可肱,仍奔魏。廣陽王元深上允為積射將軍,持節防滏口。深敗,歸尒朱榮。允父子兄弟並以武藝知名,榮素聞之。見允,待之甚厚。建義初,除征東將軍、光祿大夫,封壽陽縣侯,邑七百戶。永安中,除征北將軍、蔚州刺史,進爵為公。魏長廣王立,改封燕郡公,兼侍中。使茹茹,還至晉陽,值高祖將出山東,允素知高祖非常人,早自結託。高祖以其北士之望,尤親禮之。遂與允出信都,參定大策。魏中興初,轉司徒,領尚書令。高祖入洛,進爵為王,轉太尉,加侍中。
魏武帝之猜忌高祖也,以允弟岳深相委託,潛使來往。當時咸慮允為變。及岳死,武帝又委岳弟勝心腹之寄。高祖重其舊,久全護之。天平元年乃賜死,時年四十八,高祖親臨哭。贈定州刺史、五州軍事。
允有三子,長子世文,次世樂,次難陀。興和末,高祖並召與諸子同學。武定中,勑居定州,賜其田宅。"
目标句(请重点翻译)
「當時咸慮允為變。及岳死,武帝又委岳弟勝心腹之寄。高祖重其舊,久全護之。」
请按以上要求开始翻译。
AI:
……
译法说明:
- 為變:DEMC bian 變 includes “rebellion, uprising, armed disturbance.” In military–political contexts, especially in Wei shu narratives, 「為變」常指“to make trouble, to rebel.”
- “Turn traitor” captures Watson’s concise, idiomatic tone; “rise in revolt” is more neutral.
……
译法说明:
- 委…心腹之寄:DEMC xinfu 心腹 includes “trusted intimate, confidant,” and ji 寄 can mean “something entrusted.” The phrase refers to “entrusting confidential or crucial matters to someone.”
- Watson 语气避免华丽,故译为 “entrusted … with matters of intimate confidence / matters of utmost trust.”
……
译法说明:
- 重其舊:DEMC zhong 重 includes “to value, to esteem”; jiu 舊 includes “old ties, former relationship.” Thus “valuing their old ties” is both accurate and Watson-like in restraint.
- 護之:DEMC hu 護 includes “to guard, protect.”
- 全護:有“保全并保护”之意,故译为 “protected / kept him safe and shielded him.”
……
合并参考译文(保持 Watson 风格)At the time, all feared that Yun might turn traitor. When Yue died, the Martial Emperor entrusted Yue’s younger brother Sheng with matters of intimate confidence. The Founding Ancestor, valuing their old ties, protected him for many years.
如需,我可以提供更靠近 DEMC 的直译版,或帮助你翻译其他句子。
提示词:
几个问题想请你注意一下:
- 你翻译“久全護之”,我看不出“全”的意义去了哪里。能不能把这个成分也体现出来,比如加上类似 “completely” 之类的表达?
- 像“高祖”这样的称谓,他们真的会翻译成英文意思吗?我印象中这类人名或称号一般不翻成字面意义吧?
- “turn traitor”太具体了,能不能保留“变”字原文那种模糊感?我记得 turn 本身也可以表达那种不稳、不好方向转变的意思(就像牛奶 turns)。能不能找一个既含糊又顺的英文表达?
AI:
下面给出很短、直接的改进说明和修订译文。
1. 关于 「全」
你说得对,“全”应体现出来。可用 “keep entirely safe”, “protect him completely”,但保持 Watson 式节制,我会用 “fully”。2. 关于 「高祖」
你也对:这类庙号/尊号通常 不译字面义。应直接保留为 Gaozu(如 Han Gaozu, Tang Gaozu)。这里指东魏孝静帝的高祖高欢 → Gaozu(按史家习惯用拼音)。3. 关于 「為變」 的模糊语气
可以用 “turn”,但不加 traitor,保持模糊:
- might turn against them
- might turn(上下文足以说明是政治变故)
- might turn in some dangerous way(稍解释性)
我建议 “might turn against them”:既含糊又自然。修订后的三句译文(简短、Watson 风)
At the time, all feared that Yun might turn against them. When Yue died, Wudi entrusted Yue’s younger brother Sheng with matters of intimate confidence. Gaozu, valuing their old ties, kept him fully protected for many years.
如果你想,我可以再给一个更“直译型”的备用版本。
多亏了这些译文,原始材料现在就像宜家家具的说明书一样好读。所以请记住:你不再需要再加以解释;在大多数情况下,你对某个史料的概述不应超过一句话。
5.4 总结前人研究(第二种一手资料)
你写这篇文章的目标,是要与其他学者展开对话,尤其是与西文研究者的对话。希望你已经在西文文献中找到了一些你想要回应的有趣问题、议题或想法。找到之后,请为这些研究写一个总结。这不仅对你的笔记有帮助,你在文章中也一定会用到。
下面是之前阅读清单中的一些示例:
Bol, ‘This Culture of Ours’ (1992)
Bol shows that intellectual authority in the Tang–Song transition crystallised around networks of teachers, students, and textual communities; he argues that shifting patterns of philosophical lineage (daotong 道統) shaped what counted as legitimate learning and defined who could speak for the tradition.
Chang Ping-Ying, The Chinese Astronomical Bureau, 1620–1850 (2023)
Chang demonstrates that expertise in the Astronomical Bureau was transmitted through tightly structured technical lineages that combined hereditary recruitment, master–disciple training, and bureaucratic credentialing, showing how lineages formed the backbone of sustained astronomical knowledg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as well as political divides within the Bureau.
更好,可以提前准备一些关键的引用文:
"it became apparent that administrative laws hampered the formation of non-Han astronomer families" (Chang, p. 10)
"In 1675, the quota of Han Student Astronomers was reduced to 80 and banner Student Astronomers 24 (two Manchus and one military Han per banner)" (Chang, p. 23)
5.5 使用 AI 和一切可用资源来引导你的写作
如果你想严格遵守期刊的格式要求,并真正落实我在本指南中试图传达的写作智慧,我已经把其中最核心、最严肃的内容浓缩成一个 Markdown 提示词(你可以在这里下载prompt.md)。在开始写作之前,请把这个提示词连同期刊的写作规范一起交给 AI。这样,从一开始它就能同时帮助你把握全局问题与最细微的写作细节。
5.6 填空
现在,你的文章所有“积木”都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始动笔写作了。要用英文写,哪怕你的表达生硬、错误很多也没关系。除了康杰夫,没有人第一次就能写得完美,所以你迟早都要像我一样,把自己的英文写作重新整理一遍。
过去,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掌握一门语言可能要花上好几年,你还得依靠朋友或语言润色者,把英文改善到足以被期刊接收的程度;随后还会进入漫长而痛苦的修改过程,作者、期刊编辑、审稿人和文字编辑之间来来回回。现在却不同了:你要聪明一点,表达能力的唯一限制是阅读能力:
提示词:
以下是我起草的引言最后一段。由于英文表达能力有限,请你在忠实原意的基础上,对其进行学术化的语言润色,使之更为准确、流畅:
Starting from Han time, there have some important astronomer who is come from astronomy family, like Sima Qian、 Zu Geng and also Yu Jicai.In the autobiography of Sima Qian she say his family already do this job for centuries, back to Western Zhou time, but this obviously not true. Actually, Cullen and Morgan both say familier tradition is very small number and not normal situation until much later time. When reach 13th century, "The majority of officials who staffed the various astronomical organizations in most periods of history were hereditary practitioners," though "The researches of private practitioners kept astronomy vital" (Sivin 2009, p。 59). So some things change, some things not. OK, but how this changing is happening and what time exactly it becomes like this? This question be answered in this article. The answer, it will be argued, is in Tang.
AI:
Here is a concise, academic, and fluent revision that stays close to your meaning while correcting grammar and improving scholarly tone:
From Han times onward, a few notable astronomers came from families with a tradition of astronomical service—for example, Sima Qian, Zu Geng, and Yu Jicai. In Sima Qian’s autobiography, he claims that his family had held this office for centuries, tracing its origins back to the Western Zhou, though this is clearly impossible. As Cullen and Morgan have both noted, genuine hereditary traditions were extremely rare and remained exceptional until much later. By the thirteenth century, however, “the majority of officials who staffed the various astronomical organizations in most periods of history were hereditary practitioners,” even though “the researches of private practitioners kept astronomy vital” (Sivin 2009, 59). Some aspects of the system thus changed, while others remained constant. But how did this transformation occur, and when did hereditary transmission become the norm?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answer lies in the Tang period.
If you'd like, I can also prepare a version with more Watson-like restraint or a more formal journal style.
提示词:
不对,祖冲之父子好像从来没在太史官做过官,所以不能说是 “tradition of astronomical service”。我只是想表达他们在这一领域有家传的知识而已。
另外,“though this is clearly impossible” 能不能写得委婉一点?
“Some aspects of the system thus changed, while others remained constant. But how did this transformation occur, and when did hereditary transmission become the norm?” 有点反复,逻辑不太顺,能不能帮我改得更连贯一些?
AI:
好的,这里给出一段更准确、委婉、逻辑更连贯的修订版,同时避免将祖氏父子误写为有“官署传统”,改为“familial learning / inherited learning”。
From Han times onward, a few well-known astronomers possessed familial learning in the field—for example, Sima Qian, Zu Geng, and Yu Jicai. In his autobiography, Sima Qian states that his family had practised this craft for centuries, tracing its origins back to the Western Zhou, though such a claim is difficult to accept at face value. As Cullen and Morgan have noted, genuine hereditary transmission remained extremely uncommon and did not become typical until much later. By the thirteenth century, however, “the majority of officials who staffed the various astronomical organizations in most periods of history were hereditary practitioners,” even though “the researches of private practitioners kept astronomy vital” (Sivin 2009, 59). This long-term shift raises a central question: when and how did hereditary knowledge come to play a decisive role in the official astronomy system?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turning point occurred in the Tang.
如需,我可以再提供更学术、更凝练或更接近 Burton Watson 风格的替代版本。
只要用 AI 处理一遍,英文就完美。在这个例子里,AI 把所有标点错误、拼写错误、用词不当、被动语态,以及路标词的问题都清理干净了。然而,这完美的英文可能并不完全表达你真正想说的内容,它甚至会对历史事实作出错误推断。不过,在你与 AI 来回几次之后,你早晚会遇到你真正想表达的最佳方式,并最终将它保留下来。
要让这个方法奏效,你必须具备较好的英文阅读能力,并且理解同行们是如何写的。比如,你需要意识到 “though this is clearly impossible” 这样的表达就显得过于肯定。
请注意: AI 有时会把你的引文内容一并“清理”掉。所以,一旦你确认整段文字无误,请务必手动把引文重新粘贴回去。
5.7 引文管理(第一部分)
如果你希望在你所选择的那场学术交谈中做出真正有意义的贡献,你的文章里必然会引用大量一手与二手文献。英文论文的引用规则比中文复杂得多,因此我们要像西方学者那样走捷径,但要走得更聪明。
因为你现在是在 Markdown 中写作,所以此阶段不要尝试做复杂的引用格式,而是先放置占位符,等文章写完后再统一替换。
对于一手史料,请在你的 “原始材料论证集”(见5.2 阅读原始材料并选择你的证据)中记下所使用的具体版本与页码。在草稿文章里,你会同时给出译文与原文汉字,因此在之后转换格式时,你可以根据汉字回到“原始材料论证集”中查找版本与页码,再补上最终引用格式。
对于二手研究,只需留下一个简单的占位符,例如:
(Cullen 2007, p. 13)
特别提醒:对于与论文主题密切相关的关键研究,你可能需要在脚注中加入一句话来总结内容、论点和贡献(见5.4 总结前人研究(第二种一手资料))。这不仅表现你对相关研究的掌握,也帮助审稿人理解你在交谈中的位置。
此外,不同期刊对一手与二手文献的处理方式并不统一:
- 有的期刊要求一手文献单独列成一个 bibliography;
- 有的要求你在使用 Zotero / Juris-M 处理完二手文献后,再手工把一手文献整合进同一份参考文献表。
你必须仔细阅读投稿期刊的要求,并模仿其近期文章的格式。
5.8 让你的文章提前"预审"
如果你刚开始尝试在英文期刊上发表论文,最好请一位具有相关领域经验的英语母语者帮你提前阅读一下,指出可能的问题。你可能没有这样的人脉,或不好意思开口。这不是必须的,但对语言质量与学术文化感都会有显著帮助。
即便没有这样的人,也不用担心:你可以把最终草稿交给 AI,让它对照我为你写的提示词和本指南,进行一次全面的“预审”。让它告诉你文章在语言、逻辑与学术规范上是否存在问题,并向它提出下列问题:
语言与结构检查
- "Does my introduction have a 'hook'?"
- “Are there logical gaps?”
- “Do any claims require evidence?”
- "Do you see anywhere where I could be criticised for uncritical assumptions?"
- “Which sentences are unclear?”
- “Is the argument coherent?”
- "Please remove unnecessary adverbs, adjectives, and biased word choice"
术语与用词一致性
- “Are the key terms consistently used?”
- “Did I use different English words for the same concept?”
学术写作风格
- 合并句子
- 强化过渡词
- 删除重复表达
- 调整语气(更 academic)
- 检查是否啰嗦
- 检查是否过于“中文式逻辑”
一句话总结:可以把 AI 当成你永不疲倦、无限耐心、严格但公正的英文审稿人。
5.9 手稿整理与引文管理(第二部分)
当你在 Markdown 中完成草稿并经过充分修改之后,就可以将其转换成期刊要求的格式(往往是 Microsoft Word)。无论通过什么方式转换,都请先通读一遍,确保没有出现奇怪的样式问题。
现在,你才可以开始替换你之前留下的引用占位符。
对于一手文献,除非期刊明确要求使用作者—年份格式(author–date),否则只能由你手工填写其引用信息。通常的做法是:打开你的 “原始材料论证集”,手工将篇名、卷次、页码、出版信息等复制到引用位置中。这不仅保证准确,也能让格式与期刊惯例保持一致。
对于二手文献,你就应该使用 Juris-M 了。虽然建立资料库和学习它的使用方法需要花一点时间,但如果你打算持续发表英文论文,它会节省你大量的时间与精力。选择期刊指定的引用格式,把占位符替换为 Juris-M 的正式引用,然后在文末点击“生成参考文献”。你将在十五分钟内完成过去西方学者需要两三天才能完成的工作。
最后提醒一次:引用格式永远应当在文章全部完成之后才处理。 如果你过早开始美化引用,你会浪费大量时间,并且在后面不断重做。